第四天早上,最勤快的大公鸡打第一声鸣时,有人看见空房子里走出一个魁梧大汉,提着一把板斧上山了。
等到大汉在烟叶色的黄昏中扛着一大捆木柴回来时,全村男女老少早已集合在空房前恭迎着了。
期待已久的会面多少有些令人失望:头发纷乱、胡子拉碴的大汉身材虽高出常人半身,可照着预想中的&ldo;巨人&rdo;也差得忒远了点;肩膀虽宽厚,可也不像能斩妖除魔的神拳铁臂;那双乌黑的眼睛虽有神采,左眼下的伤疤却粗犷有余生猛不足。总之,大家越看就越觉得这个普通的猎人并不是&ldo;那个&rdo;yi。
大汉愣了一会,打量着那一张张黝黑的粗糙的褶皱的凝重的卑微的愚拙的却顽强的不屈不挠的面孔,心中感到一丝酸酸甜甜的感觉,于是脱口叫出了几个阿公阿婆的名字,激动的老人们立刻伸出皱巴巴的手去摸索这个看不清音容笑貌的汉子,并且在他弯腰凑过来的脸颊上摸到了一种尘封已久的感觉,泛黄的往事便随着酸溜溜的老泪一起模糊了眼眶。这样,众人心中的石头才稍稍落了落地,然后一齐发出了欢笑声,露出满口扭扭歪歪黄牙。
从那一天开始,泥塘村的日子开始有点奇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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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塘村的四季,冬天算是比较好看的时候:灰暗而低矮的天空洒落下满天的雪花,给地面盖上一层毛茸茸、亮晶晶的毯子。孩子们围拢在火盆旁边,喝着冒着热气的菜粥,嚼着硬邦邦、咸滋滋的牛筋,听大人们讲很久以前的故事。当恶龙喷出的火焰烧断了年久失修的索道,英雄朝着山涧深处跌落……孩子们都紧张地喘不过气,外面寒风怒吼,隐约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孩子们便一跃而起,透过门缝,看见那个银白色的世界里,干净的大地上有一串新留下的大脚印,尽管不见人影,大家都知道,这是yi从山里归来了。
整个秋天,yi都住在山林的木屋里。枫叶变红的时候,yi开始回忆往事。秋风萧瑟的夜晚,他独自在木屋里做起了梦,梦见走过的山川和杀死的妖怪,有几次他的弓竟重如磐石,不论怎样拉都纹丝不动,害得他还险些在梦中丧命,好在及时醒来,看见厚实的落叶铺满大地。于是等到隆冬时节,鸟兽都已罕见了踪迹,yi就有了一个新的计划。他砍倒一排老树,劈成一块块木板,晾干之后,用匕首在上面刻了起来。那段时间,他又过起了有规律的生活:练习武艺、打猎、书写过去,偶尔下山拿木柴和猎物与大家换点盐与米。
yi原以为三言两语就够了,可是一旦开始回忆,干燥的往事便饱满起来,仿佛陈年的酒,令他有些微醉而喜悦了,于是他挥动匕首,奋力雕刻,全然不觉时光流逝。冰雪开始融化,yi的身体依旧强健有力,下巴上长满了钢针一样的胡子,而他也终于把自己过去的重要事情都梳理了一遍,按照先后顺序记录下来了,那些满载他辉煌的木板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半个木屋,这样,即便有朝一日,他和所有人一样垂垂老去,也不用怕忘记过去,这让他多少感到安心。这时候,已是春暖花开,来拜访他的人也开始多起来了。
尽管一心隐姓埋名,可由于他的英明神武,仰慕者实在太多,所以不论严寒酷暑春夏秋冬,总是不少情绪高涨的人大老远来到这里,他们英姿飒爽雄心勃勃壮志未酬道貌岸然,怀着一睹尊容拜师求教切磋武艺饮酒品茶坐而论道纵横捭阖扶危济世等各式各样的目的,带着奇珍异宝美酒香茗绫罗绸缎良弓骏马,用心良苦历尽风霜披荆斩棘踏破铁鞋痴心不改地奔向那个声名日渐显赫的小村子,用各种花哨的礼物和外面世界风云动荡的消息搞得人心不安鸡犬不宁。
起初,不论是否是故友还是新知,既然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yi都统统客气地招待,耐心奉陪着:喜欢论道的便与他谈天说地闲扯一番,喜欢饮酒的便与他痛饮几碗,要拜师学艺的则好言相劝让他回去种田,而对各种要他出山的请求一律婉言回绝,礼物则坚辞不受,若是非要硬塞,就拿到山下分给众人。这样,来客即便未能如愿,也多少不虚此行。
结果,访客越来越多,有时日便有一位,有时一日便有位,yi可就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这些不速之客虽然捎来外面的消息,却也令老人们担惊受怕,不知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何事会蔓延到此,而年轻人则对于那些建功立业的幻想感到热血沸腾蠢蠢欲动,有几个真的就跟着说客们从军去了,结果从此骨肉分离。yi觉得对不起乡亲,热情难免消退,加上长久不得安宁,不免有些冷漠了:来论道的就任他去说听完拉倒,来喝酒的便给他喝到日月无光,来拜师的就一口回绝,而要他一起共谋天下的则默而不答,至于礼物,yi倒是想开了:东西都是上好的东西,要留便留,人反而不一定要见。如此,兴冲冲而来的人们便怏怏不悦地各自离去。虽然事后心怀歉意,当时却也力不从心,yi索性趁着山花烂漫的大好时光,开始四处闲游,常常数月不归,有意寻他的人总是苦等而不得见,落得满心郁闷,无心的过客反而与他不期而遇,彼此相逢一笑。直到夏日已逝,昼短夜长,江湖上又不知几人为王几人为寇时,yi又再次回到泥塘村,长住下来。大概是大王们的仗打得越来越热闹,四处都杀得不可开交了,来访的人就日渐稀少,泥塘村才又如往日一般宁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