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梢,一天晚上,她格外强调这一烦心问题,引起我的注意。她刚从乱梦中醒来,我看着她那瘦脸抽搐个不停,心里又是焦急,又是隐隐恐惧。我靠近她那张乌木床,坐在一张印度式的长榻上。她半欠起身,认真地低声谈到当时听到的声音,可我听不到‐‐谈到当时看见的动静,可我看不出。帐幔后面飒飒吹过风,我真想告诉她,那简直听不大清的声息,墙上那几乎没有变化的影子,无非是风一直飒飒吹过而引起的,但老实说吧,这连我自己也不敢全信呢。话说回来,眼见她脸上一片死白,心里就有数,尽管千方百计地想安她心,结果还是落空。看模样她快晕过去了,可身边又没个仆从好使唤。我想起卧房那头放着医生规定喝的一瓶淡酒,就三脚两步地走去取来。谁知刚到香炉光下,竟有两件惊人的事不由我不注意。只觉得身边轻轻走过什么看不清但又感觉得到的东西;眼里还看到香炉里射下熠亮灯光,正中金黄地毯上有个影子‐‐貌似天仙的模糊淡影‐‐这种影子可能给当作幻影。可是,我吞了过多的鸦片,醉得晕头转向,对这种事简直置之不顾,也没有告诉罗维娜。我找到了酒,重新回到卧房这头,斟了一杯,凑到这位人事不省的小姐嘴边。如今她倒有点苏醒了,伸手拿了杯子,我便倒身坐在附近一张长榻上,眼睁睁地看着她。就在这时,耳边分明听到睡榻附近地毯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转眼工夫,罗维娜正将酒杯举到嘴边,我猛然瞅见三四滴亮晶晶的、红艳艳的流汁仿佛从房内半空中什么无形的泉源里流出来,洒进了酒杯;要不也许是我做梦吧。如果我看到的话‐‐罗维娜可没瞅见。她毫不犹豫,将酒一口喝干,我忍住了,没把这事说出口,照我看,归根结蒂,无非是因为眼见罗维娜小姐吓得要命,再则吞了鸦片,三则时间又在晚上,幻想力就非常活跃,幻想丰富了,就势必引起这种联想。
可我没法蒙过自己的眼睛,就在那几滴红液洒进了酒杯之时,妻子的病情突然一下子恶化了;到第三天夜晚,奴婢准备给她下葬了,到第四天,剩下我一个人,陪着她那裹衾的尸体,坐在怪异的卧房里,我和她的新房里。‐‐面前展出一片荒诞的幻景,吞了鸦片才有的幻景,忽隐忽现,影影绰绰。我眼花缭乱,凝视房内四角那四口石棺,凝视帷幔上那变幻无常的图案,凝视头顶上那只香炉中穿进穿出的五色火舌。一想到前几天晚上的事,眼光不由落在香炉光下那个地方。当初我在那儿见过朦胧影子,可如今不见了。我舒舒畅畅地吸着气,朝床上那苍白的、僵硬的死尸看去。于是丽姬娅的无数事迹忽然一一浮现‐‐转眼间,势如山洪暴发,心头重新涌现当初看她这么裹着寿衾而涌起的那股说不出的悲哀。夜尽了;我仍然怔怔望着罗维娜的尸体,照旧满腔辛酸地想着深深迷恋的唯一亲人。
大约到了深夜,可能早一点,也可能晚一点,我可没留心时间,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呜咽,低低的,柔柔的,但又清清楚楚,我不由从迷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得从乌木床上传来‐‐从罗维娜临终那张床上传来。我不禁迷信起来,害怕得要死地听着‐‐谁知再也没听到第二声。我睁大眼睛,看看尸体有没动静‐‐谁知一点也看不出。可不见得是错觉。不管声音多轻,到底听见过,何况头脑也不是不清醒。我毅然死盯着尸体。可以解谜的事一件也没出现。过了片刻终于看清腮帮里、眼帘上的凹陷的微血管忽然泛出微微一层红,淡极了,简直看不清。我心头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凡人的语言可没法充分表达,只觉得坐在那儿,心不跳了,手脚僵了。不过,一股责任感终于又使我重新安下心。我就肯定,后事料理得太仓促了‐‐罗维娜还活着呢。得马上挽救;但塔楼离寺院那角的下房很远‐‐身边又没个仆人好使唤‐‐要不离开房间几分钟,就没法召他们来帮忙‐‐可又不敢离开。因此孤零零一个人,千方百计要将这游魂唤醒。不到片刻,旧病无疑复发了;眼帘和腮帮上的血色消退了,留下一片白,竟比云石还白;嘴唇格外皱了,噘成一团,活脱脱一副狰狞的死相;尸体上霎时变得黏糊糊,冷冰冰,不由人恶心;紧跟着又照常僵硬了。我刚才吃惊不小,从榻上站起身,如今浑身一阵寒噤,重新倒在榻上,又专心想着丽姬娅那鼓舞热情的幻影了。
这样过了一个钟头,我第二回听到床那儿传来隐隐约约的一声‐‐真有其事吗?我侧耳细听‐‐心里怕极了。又传来啦‐‐是声叹息。我匆匆奔到死尸前,只见嘴唇在簌簌地抖,看得清清楚楚呢。一眨眼,不抖了,露出珍珠似的一排皓齿。我心坎里原只是畏惧,如今又添了分惊讶,就此七上八下。只觉得眼睛花了,脑子糊涂了;使了浑身力气,才算打起精神,出于责任感的鞭策,我又去干起死回生的工作了。这时死尸的额角上,还有腮帮上和喉咙上都泛出几分红晕;浑身上下摸得出有暖气;连心都微微悸动了。罗维娜小姐活着呢。我就格外热心地干起来;擦洗了尸体的太阳穴和双手,凡是不消看什么医书,单凭经验就可以知道的办法都使尽了。谁知白费力气。冷不防,血色无影无踪,心不跳了,嘴上又显出副死相,转眼间,浑身上下冰凉了,一片青灰,僵硬无比,只剩下副骨头,多少天来,早就成了死人的一切可憎的特征全流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