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瞧手里的葫芦,问他:&ldo;酒很烈,是不是。&rdo;
他摸摸自己半边脸颊,声音有些沙哑:&ldo;是的,先生。&rdo;
我在他面前坐下,微微仰头喝了一口酒。
酒壮人胆,赵延清瞧着便放了许多拘束,也敢同我攀话了,他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着黄泉灰蒙蒙的天:&ldo;镜先生,可允我同你说些故事?我知这些事情你早便知道,只是,我实在还是想说一说。&rdo;
我点点头,道:&ldo;说吧。&rdo;
赵延清的故事,便叫他自己讲罢,若我无故夺了这差事,怕逆了他心愿了。
赵延清这个名字,是后来别人给取的,我原本叫做赵三七,没爹没娘,被城里的老乞丐养大,三七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因为捡我那天早上他讨到三文,下午讨到七文,晚上就捡到我,他把自己手上的十文钱翻来数去,最后总算没扔掉我,于是我也是个乞丐。
我那时候比其他乞丐要活泛些,照其他乞丐的话讲,&ldo;总有些鬼主意&rdo;,我可以扮出最脏最惨的样子讨到钱花,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到钱袋,本来是不愁吃了,但老乞丐身子差,因而买药花了很多钱,饿不着,也吃不好。
后来,那老家伙就死了,我供了他这些年,果然鬼用也没有,啊哈,那天我哭得可伤心,后来想想还有些丢人,哭完了我拖着他的尸体到河边没人的地方,去挖了个大坑,给他给埋了,不过也该他倒霉,还不到两年,大水就把那处河滩冲塌了,也不晓得顺着河漂哪去了,那也是逍遥自在吧?
啊呀,当乞丐的时候,最馋的是叫花鸡,都说那叫花鸡都是叫花子做的,这话一定是瞎糊弄人,咱叫花子哪吃得起鸡哎,后来馋得没办法,就真去找户人家偷了只鸡,让人打了出来,还好我跑得快,鸡也没丢,拿到水边去拔毛,鸡给我一蹬,&ldo;咚&rdo;,掉进河里了,傻鸡,我也傻,我啥也没捞着。
后来几年吧,听人说南面有好多人要打过来了,城里头有钱人收拾东西赶紧跑,那段时间街上到处都是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跑,跟我一起的叫花子叫我跑,我想我也没钱,还怕人家当兵的抢我不成,就没跑,我那时候想啊,等那些有钱人跑了,就到他们院子里转转去,没准就能捞到一两件宝贝呢,拿去卖了,我就有钱了,吃叫花鸡……
他身子忽地一僵,把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收了一收,站起来低头看看我,又猛地坐下来,坐得端端正正,两只手我在脚腕上,向我低头道:&ldo;镜先生,失礼了。&rdo;
他悄悄伸手擦了擦嘴巴边。
我瞧瞧他,看见他满脸的绯红几乎都已经退下去,只有眼眶周边还带着些红,便摇摇头,问他:&ldo;还要酒么?&rdo;
他猛然摇头,频频摆手道:&ldo;不不,不要,不用了,多谢先生。&rdo;
我点点头,说道:&ldo;无妨,你再讲吧。&rdo;
他愣了愣,试探着开口。
我……是我想得太好了,南方造反的军队果真开了来,我无父无母也无银钱,却也没能逃开,军队死了人,便要添口,便要抓壮丁,城里其他人都逃命去了,我身子虽瘦小,却也还算得上壮实,就也叫他们拿去做了个兵。
赵延清这个名字,是带着我的小兵起的,他读过几年书,因此该有些学问,他喃喃着:&ldo;山河绵延,海晏河清&rdo;,说:&ldo;赵三七这名字虽朴素,也颇有寓意,只还粗野了些,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赵延清吧。&rdo;他瞧我年纪尚幼,便对我多加照拂,闲暇时候也教我识了两个字,他曾教我说:&ldo;天下之大义,由于心,系于身,出于行。而四海苦乱,君者不君,士者不士,今举旗者,望之具云气,可知圣也,尽绵薄之力与随,亦幸也,可乎&rdo;我是听不懂的,至今也不懂那些拗口的词句,只是他念叨的时候太多,我便跟着记下来了。
那个人,在军队里待了许久了,才从小兵升了十夫长,但这职位不过他自己认的罢了,他身子并不强健,只得到伙房去做些事情,时候长了,做了大厨子倒是真的,他叫我跟着,便能做些相对松快些的活计。
跟得久了,我知道他很不一样,至少是和队伍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说他念叨的那些话,除了我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些,是没人耐烦听的,大约这也是他与我亲近的缘由;比如同营的兵讲些荤笑话时,只他不哄笑出声,脸色阵红阵白,却也不挪位置,那些小兵知道这些,常说些荤话逗他,他回回脸红,却无意回避一次,时候长了,那些兵莫名对他生出敬意来,便少逗他了;比如他有时候会看着火堆发呆,喃喃地背些书,拿着树枝在那些炭灰上一笔一划地写东西,我偶尔认得出两个字,很多时候却认不出。
我瞧什么都新鲜,还能学学,也跟了他许久,因此他教我的东西,死的时候我都还有些记忆,到了黄泉地府,便更清楚了,现下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有时候不自觉便想起他来。
不过他怕是早就投胎了。
也没多少日子吧,队伍开向北方,便和别的队伍打仗,胜了两回。我在后头伙夫军,不晓得如何胜的,只晓得全军欢呼,那几日粮食多煮了几碗,再后来就败仗了,前军死了精光,只好伙夫再上,我刚刚抄起锅盖就被人架了起来,一群不认得的人把我绑起来扔到一边,后来又有几个人被扔过来,倒在我边上,我认得出其中一个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