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听了半天,所有的思想全都是报上的文字,个人想法半点没有。这也算是思想汇报?全都是从人民日报上抄下来的话。后来的几篇也都一样,不是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有关文章,就是在公共汽车上遇到让座这样的事,再不就是今天第十五次重读共产党宣言。不知是胡之彦水平太低,还是他特别喜欢这样的套话假话,对这些思想汇报材料,他是大加赞扬。
接着,他站起来,走到了方子衿的身边,并且将马灯提到了她的面前。他将一份材料放在她的桌子上,对她说,方子衿同学,你读一读这篇。说话的时候,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扑鼻而来,她几乎想捂住自己的鼻子。
胡之彦离开后,她强忍着要挥手扇走那股味道的冲动,拿起那几张纸,认真地看,竟然是自己写的思想汇报。她这篇思想汇报,严格说来,同样不能算是思想汇报,而是一篇散文,标题是灵魂的孤独。第一次接到白长山的信后,她对灵魂的孤独有特别强烈的共鸣感,后来又将他的信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有些新的想法,于是写了这篇文章。她在文章中说,一个人的灵魂永远都是孤独的,孤独是一种恒态,孤独是一种力量。越是知识层次高的人,越孤独。孤独是思考者的灵魂。
她将文章读完了。胡之彦立即说,大家他亮的讨论一下吧,有啥结巴意见敞开他亮的思想谈,不要有结巴隐瞒,也不要怕他亮的说结巴错了。哪个刁毛先说?
他的话一出,方子衿心中暗自一惊。他的语气和前几次是显然的不同。前几个人读思想汇报之后,他都会先定一个调子,这次,他却让别人谈,自己不表示任何态度。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同学在第一时间站起来发言,说这个思想大有问题。我们都是共产主义战士,是党的儿女。党是我们的主心骨,是我们的指路明灯。只要我们心中有党,哪里会孤独?写这篇思想汇报的同学是典型的和党离心离德,是对党缺少爱。第二个同学更是慷慨激昂,他说孤独是一种什么感情?是一种资产阶级感情。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他们胸怀的是解放全人类的大志,他们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一个胸怀大志之人,又怎么可能孤独?只有那些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们,他们靠剥削压迫劳苦大众获得生活资料,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也胸无大志,整天只讲究吃喝玩乐以及盘算怎样更进一步剥削和压迫。他们因为空虚才会孤独,因为无聊才会孤独,因为没有伟大的无产阶级志向才会孤独。
方子衿忽然发现,平常显得温文尔雅的这些同学,全都是一些斗士,此时真正是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他们一个个情绪激动,唾沫四溅,似乎急于表示某种态度。方子衿觉得,如果他们知道这东西是自己写的,说不准会猛扑过来,用锋利的牙齿一点一点地将她撕碎。她突然迷惑并且惶恐起来,弄不明白孤独这种情绪是否真的只有资产阶级才有而无产阶级没有。如果说没有,那么,白长山为什么会有?他难道不是无产阶级?如果说无产阶级也可能会有这种情绪,那么,面前这些人,为什么像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
最后,胡之彦总结说这件事非常严重,是极其错误的思想,需要在全班进行一次大讨论,大批判,澄清一种认识。要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帮助我们的阶级姐妹。今天已经很晚了,政治学习就到这里。从明天开始,班上将就这一篇思想汇报开展一次大讨论。讨论的题目就是孤独的阶级性。这是一个大是大非问题,一个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一个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你死我活的问题。他说,他就是要让所有同学弄清楚一点,孤独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到底是资产阶级的还是无产阶级的。他特别强调这次讨论对事不对人,只是讨论问题,批判思想,不涉及具体的个人。
听到这话时,方子衿的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对事不对人?说得好听,讨论问题批判思想,能不针对个人吗?问题不存在于人的身上?思想不是由人产生?她有一种预感,曾经发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父母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在政策而在某些人心。她母亲长得太漂亮了,方二拐子、谈不得那些人做梦都想得到却又没法得到,于是就以那样一种方法整死了她的父亲,为的就是凌辱她的母亲。现在,她心中有了一种突然而来的预感,有人想得到她,正常途径无法达成目的,就得循非正常途径。
如果早几个月前,方子衿是不惧生死的,现在不同了,她的心里有了牵挂,不能就这样死了。无论如何,她得抗争。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她决定直接找胡之彦谈一谈,如果他有条件的话,只要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她准备作最大的妥协。
第二天一早,方子衿来到胡之彦家门前。
最近一段时间,胡之彦不再参加班上的早操,他自己的说法是学校人保科的工作太忙。可同学们传说,人保科有一位副科长调走了,他正在加紧活动竞争这一职位。有消息说,他在这次人事任免中处于弱势,关键还在于他和方子衿之间曾经闹出的那件事,影响至今没有肃清,一部分校领导认为他的人品有问题,不能提拔这样的人当领导。但是,胡之彦的许多老领导在地方掌握实权,他们的势力范围渗透在这所学校的每个环节。那些人出面替他说话,可他的竞争对手却没有后台支持。两相比较,最终鹿死谁手,还真是很难说。胡之彦要走这些关系,就得花时间,除了晚上的政治学习,班上其他活动,他一概交给李淑芬。
到达胡之彦家门口时,天还黑着,天幕上挂着亮了一整夜的星星。被露水洗涤过的空气倒是异常清新,早起的雀儿在枝杈间欢叫着,老鼠们在门前你来我往,过节的孩子一般欢畅。等了半个多小时,胡之彦家的灯终于亮了。再等了一会儿,她向前走了几步,在门前叫道:胡之彦同学!起来了吗?胡之彦同学?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李淑芬。她穿一件碎花的无袖内衣和一条大花裤衩子,内衣只剩下三只扣子,胸前差不多是半敞着,一对不算太饱满的奶子,若隐若现地像两瓣弦月挂在胸前。看到方子衿,她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脸上挂满了警惕。那副模样,让方子衿想到正处于孵化期的母鸡。这个时期的母鸡通常都非常安详,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它意识到自己所孵出的小鸡可能遇到危险的时候。此时,母鸡全身的毛会一根根地竖起来,颈子伸得很直,头高高地昂着,随时准备向攻击物扑过去。
&ldo;你找老胡有事吗?&rdo;她问。
&ldo;是晚上政治学习的事。我想和胡之彦同学谈谈。&rdo;她说。
李淑芬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挺着身子堵在门口。胡之彦出现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膀子向后拉了一下,将她拉到了一旁,对外面的方子衿说,是你呀,进来说吧。他上身穿着一件军用汗衫,下身是一条军用短裤,赤着脚趿着一双木拖鞋,裸露的双腿上长满了又粗又黑的体毛,看上去就像是两片黑森林。他说过这句话,便让开了门,等着方子衿进去。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抬起腿跨进去。李淑芬站在那里,还是那副随时准备扑上来撕烂方子衿的表情,眼中有两股很强的火喷出。
胡之彦对李淑芬说,你招呼一下客人,我去洗一下。他转身进屋,最后面的厨房里很快传来瓷缸和牙刷碰撞的声音,然后是水龙头放水的声音。李淑芬冷冷地对她说,坐吧,你难得到我们家来,我给你倒茶。方子衿说,不了,我不渴。李淑芬不甘心,再一次问,你找我们家老胡到底有什么事?方子衿说,那篇有关孤独的文章是我写的。李淑芬哦了一声,似乎在思考这件事,也像是在考虑措辞。厨房里传出牙刷在搪瓷缸里哐啷哐啷划动的声音,李淑芬大概意识到胡之彦快出来了,连忙对方子衿说,那你们好好谈谈,我还要去带操呢,快迟到了。说着,她返身进屋去换衣服。
方子衿兀自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个客厅。这是一套平房,每一间从中隔开,前半间是客厅,后半间是卧室。房间的后部,搭了一间很小的厨房。客厅里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点剩菜和一摞碗,旁边是几张木凳,房角的一只箩筐里,胡乱地扔着一些脏衣服。如果不是窗户上以及门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家。
李淑芬从卧室里出来,大声地对她说,你有事和老胡慢慢谈,我出操去了。方子衿站起来正要答话,李淑芬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压低声音对她说,你给我当心点,如果搞什么花招,我一枪崩了你。方子衿脸上的微笑顿时凝固了,想解释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是愣在那里,一言未发。李淑芬再一次大声说,我走了,常来家玩儿啊。
方子衿很想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可是,既然来了,有些话如果不说,她又不甘心。过了一会儿,胡之彦出来了,见她站在客厅里,便说,坐,快坐呀,你他亮的老站着算结巴啥事?快坐。方子衿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