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锺书和我出门看朋友,走累了&rdo;看见一个小小土地庙,想坐门槛上歇歇。只见高高的门槛后面,躺着一个蜷曲的死人,早已僵了。我们赶忙走开。不知这具尸体,哪天有人收残。
(二)吃施粥
抗日寇胜利后,我住蒲园。我到震旦女校上课,可抄近路由学校后门进校。霞飞路后面有一片空场是&ldo;普普山庄&rdo;的施粥场,我抄近路必经之处。所以我经常看到叫花子吃施粥。
附近的叫花子,都拿着洋铁罐儿或洋铁桶排队领粥,秩序井然,因为人人都有,不用抢先,也不能领双份。粥是很稠的热粥,每人两大锅勺,足有大半桶,一顿是吃不完的,够吃两顿。早一顿是热的,晚顿当然是冷的了。一天两顿粥,可以不致饿死。领施粥的都是单身,都衣服破烂单薄,多半抢占有太阳的地方。老资格的花子,捧了施粥,挑个好太阳又没风的地方,欣欣喜喜地吃。有时还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米或萝卜干下粥。绝大多数是默默地吃白粥。有一次,我看见老少两人。像父子,同吃施粥。他们的衣服还不很破。两人低着头,坐在背人处,满丽愁苦,想是还未沦为乞丐,但是家里已无米下锅了。我回家讲给锺书听,我们都为这父子俩伤心;也常想起我曾看见的那两个尸体,他们为什么不吃施粥呢?该是病了,或不会行动了吧?
(三)&ldo;瞎子饿煞哉!&rdo;
上海沦陷期间,钱家坦居沿马路的房子,每天能听到&ldo;饿煞哉!饿煞哉!瞎子饿煞哉。&rdo;的喊声。我出门经常遇到这个瞎子,我总要过马路去给他一个铜板。瞎子一手用拐杖点地,一手向前乱摸,两眼都睁着。那时候,马路上没几辆汽车,只有24路无轨电车。还有单人或双人的三轮车,过马路很容易。
我每天饭后,乘24路无轨到终点下车,然后要走过一段&rdo;三不管&rdo;地带,再改乘有轨电车到终点,下车到半日小学上课。&ldo;三不管&rdo;是公共租界不管,法租界不管,伪政府也不管,是歹徒出没的地方,下课后那里的夜市非常热闹。黄包车夫或三轮车夫辛苦了一天,晚上围坐在吃大闸蟹的摊儿上吃死蟹,真是俗语:&ldo;告花子吃死蟹,只只好……他们照例有姜末,也有香醋。蟹都是捆着的,个儿很大,不过全都是死蟹,看他们吃得真香!我看到穷苦人的享乐,大有兴趣。我自己肚里也饿得慌呀。但是我如果放慢脚步,就会有流氓盯梢,背后会有人问:&rdo;大闸蟹吃峨?&rdo;我赶忙急急赶路,头也不敢囚。
一次我下课后回家,就在大闸蟹摊附近,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旁边是一片铺石子的空地。我看见那个&ldo;饿煞哉&rdo;的暗子坐在自来水龙头前面,身边一只半满的酒杯,周围坐着一大圈人,瞎子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儿,正指手划脚、高谈阔论呢。我认得这个晴子,瞎子也看见我在看他了,顿时目露凶光,吓得我一口气跑了好老远,还觉得那两道凶光盯着我呢。以后我听到&ldo;瞎子饿煞哉&rdo;,总留心躲开。我从未对他有恶意,他那两眼凶光好可怕呀&rdo;我读过法国的《乞丐市场》,懂得断臂的、一条腿的、浑身创伤的乞丐,每清早怎样一一化装。但我天天看见这个不化装的假瞎子,从来怀疑过他的真假。真是&rdo;君子可以欺以方也&rdo;,想到他眼里那两道凶光。至今还有点寒凛凛的。
十一胡思乱想
(一)胡思乱想之一
我不是大凶大恶,不至于打入十八层地狱。可是一辈子的过错也攒了一大堆。小小的过失会造成不小的罪孽。我愚蠢,我自私,我虚荣。不知不觉间会犯下不少罪。到我死,我的灵魂是怎么也不配上天堂的。忏悔不能消灭罪擎,只会叫我服服帖帖地投入炼狱。抱灵魂洗炼干净。然后,我就能会见过去的亲人吗。
我想到父母生我、育我、培养我,而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身边。跑到国外去了,还顶快活,只是苦苦想家。苦苦想家就能报答父母吗?我每月看到阴历中一夜的半个月亮,就想到我结婚前两夕。父母摆酒席&rdo;请小姐&rdo;的时候,父母不赴宴。两人同在卧室伤感吧。我总觉得是女儿背弃了父母。这个罪,怎么消?
我的父母是最模范的夫妻。我们三个出嫁的姐妹,常自愧不能像妈妈那样和顺体贴,远不如。我至少该少别扭些,少任性些,可是没做到,我心上也负疚。
至于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却未能尽妈妈的责任。我大弟生病,我妈妈带了他赶到上海。到处求医,还自恨未尽妈妈的责任。我却让女儿由误诊得了绝症,到绝症末期还不知她的病情。直到她去世之后,才从她朋友的记述中得知她病中的痛楚,我怎么补偿我的亏欠呀?
苏格拉底在他等候服毒之前。闲来无事,讲讲他理想的天堂地狱。他说:&ldo;鬼魂泡在苦海里。需要等他生前亏负的人饶恕了他,才得超生。假如我喊爸爸妈妈求宽恕,他们一定早已宽恕了。他们会说产阿季,快回来吧!我们等你好久了。&rdo;若向锺书、圆圆求宽恕,他们也一定早已宽恕了,他们会叫:&ldo;娘,快回来吧!我们正等着你呢。&rdo;可是我不信亲人宽恕,我就能无罪。
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我还得熬过一场病苦,熬过一场死亡的苦,再熬过一场炼狱里烧炼的苦。老天爷是慈悲的。但是我没有洗炼干净之前,带着一身尘浊世界的垢污,不好&ldo;回家&rdo;。
(二)胡思乱想之二
假如我要上天堂,穿什么&ldo;衣服&rdo;呢?&ldo;衣服&rdo;,不指我遗体火化时的衣服,指我上天堂时具有的形态面貌。如果是现在的这高rji商貌。锺书、圆圆会认得,可是我爸爸妈妈肯定不认得了。我妈妈很年轻,六十岁还欠两三个月。我爸也只有六十七岁。我若自己声明我是阿季,妈妈会惊奇说:&ldo;阿季吗?没一丝影儿了。&rdo;我离开妈妈出国时。只二十四岁。妈妈会笑说;&rdo;你倒比我老了r……爸爸和我分别时,我只三十三岁,爸爸会诧异说:&ldo;阿季老成这副模样,爸爸都要叫你娘了二&rdo;
我十五、六岁,大概是生平最好看的时候,是一个很消秀的小姑娘。我愿意穿我最美的&ldo;衣服&rdo;上天堂,就是带着我十五、六岁的形态面貌上天。爸爸妈妈当然喜欢,可是锺书、圆圆都不会认得我。都不肯认我。锺书决不敢把这个清秀的小姑娘当作老伴;圆圆也只会把我看作她的孙女儿。
假如人死了,灵魂还保持生前的丽貌,美人也罢了,不美的人,永远那副模样,自己也会嫌,还不如《聊斋》里那个画皮的妖精,能每夜把自己画得更美些。可是任意变样儿。亲人不复相识,只好做孤鬼了。
亲人去世,要梦中相见也不能。但亲人去世多年后,就能常常梦见。我孤独一人已近十年,梦里经常和亲人在一起。但是在梦中,我从未见过他们的而貌和他们的衣服,只知道是他们,感觉到是他们。我常想,甩掉了肉体,灵魂彼此间都是认识的,而且是熟识的、永远不变的,就像梦里相见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