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所有的议论归结到怎么想办法搭救柯以的实际问题上时,所有人就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芳姐说了句:&ldo;不如找找黄小姐吧,黄小姐同蔡先生熟,或者可以说得上话。&rdo;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乱着找电话打过去,偏偏黄裳陪依凡去医院了,是家秀接的电话,闻言吃了一惊,答应立刻想办法。
家秀心里其实是矛盾的,她好容易逼着黄裳答应同蔡卓文断绝来往了,现在倒又主动要侄女儿向人家求情,真是有些说不出口。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柯以呢?
阳光透过花架疏落地晒在她的身上,叶子遮着的一段是暗金色的,花瓣里筛下的却是莹亮的嫩粉红,她坐在那暗金粉红的影子里,整个人就像泥金香炉里燃着的一点灯芯,风吹过来,柔软的,摇动的,也像烛火的忽明忽暗。她就坐在这忽明忽暗的灯芯里沉思默想,仿佛人神交战。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全都简单明了了。一直觉得柯以在欧洲的身份不尴不尬,说是搞电影,并没弄出几部片子来,却天天身边集合了一班朋友高谈阔论,而他的太太,又未免欧亚两地往来得太频了些。却原来,他是一个地下党,而她却是他的助手和联络员。这样说来,柯太太的病逝也颇可商榷了。也正是因为柯太太的突然撒手,柯以才失去掩护,不得不亲自回到上海来主持大局的吧?那么现在,他的身份暴露,难道也要走他太太神秘病逝的老路了吗?
不!不可以!柯以是不能死的!家秀紧张起来,一双手扭在胸前,把前襟的衣服都抓得皱了。
崔妈出出进进,几次想开口又半路咽回去。
家秀看得不耐烦,索性主动问:&ldo;崔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钟摆似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rdo;
崔妈见问,先给家秀上了杯奶茶,这才凑前小心翼翼地说:&ldo;我刚才好像听见您跟电话里的人说,柯先生出事了,要小姐找蔡先生帮忙。我心里便想着,既然小姐不在,为什么三小姐您不自己给蔡先生打个电话呢?成或不成,试试总好,坐在这里想,又不能把人给想出来。&rdo;
家秀听她话虽粗糙,未必无理,倒也不禁沉吟,便到黄裳屋里翻开抽屉找通讯录,却看到一只造型奇特的雕花巧克力盒子,盒子呈心型,周围用玫瑰枝缠着,异常精致。一时好奇,便扭开机括来,只见里面用干花瓣垫底,上面放着几块吃剩的巧克力糖,两张过期电影票,一个放了气的气球,并几张卡片。
家秀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只见写着:
&ldo;我不指望你能听到风铃的声音,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鸿影,
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
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
蔡卓文。&rdo;
蔡卓文?!家秀明白过来,这盒子,并这盒里所有的东西,必然都与那个蔡卓文有关了,八成是记录黄裳同蔡卓文诸次来往的纪念品,花瓣、糖果自是不消说了,是那蔡卓文送的,电影票大概也是两人共看的,至于气球的含义,倒是令人费解,难不成两个人这么大了还去商店买气球来玩?
家秀拿过来细细检查,发现上面印着某某茶餐厅字样,这才恍然大悟,必是这茶餐厅招揽顾客的小礼品,两人在这家茶餐厅共餐时随桌赠送的了。
令家秀最吃惊的,倒不是原来黄裳背着自己同蔡卓文有过这样多的交往,而是黄裳保存这些东西的用心良苦。这样看来,这蔡卓文在她心目中已经有相当重的地位,是可以做一世的怀念了。
这倒反而令家秀下定决心来,也罢,就给那蔡卓文打个电话‐‐就算不是为了柯以,探探那姓蔡的人品,看他究竟对黄裳安着一份什么心也好。
蔡卓文接到电话很惊讶,但一句也没有多问,立刻答应在&ldo;黑猫&rdo;见面,并周到地问要不要派司机去接她。家秀说自己有车,谢谢了。蔡卓文似乎又有一些惊讶,但仍旧没有多说,便挂了电话。
家秀的车刚刚在&ldo;黑猫&rdo;门口停稳,她已经透过车窗一眼看到了蔡卓文‐‐她并没有见过他,但是立刻可以肯定,那个身形高大穿西装的男人,一定是他。心里不禁暗暗说了一声难怪‐‐难怪黄裳!
蔡卓文也认出了家秀,礼貌地上前摘下礼帽微微点了个头,含笑说:&ldo;您一定就是黄小姐的姑姑了,如果不是提前说明,我会以为你是她姐姐。&rdo;他注意地看了一下那白俄司机,黄裳的家庭背景原来如此显赫,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也更令他对黄裳心生敬佩,一个不张扬不夸耀的女子,是最难得的。
直到在咖啡厅里坐定,他心里仍在为这小秘密微微激荡着。恋爱中的男女,总会忍不住夸大自己心中爱人的每个新优点,把这当成了不起的大发现。卓文已经不年轻了,可是在恋爱中的人照例是不问年龄的,他对这次约会相当紧张,但也做好准备,随时等待家秀开口提出:&ldo;我以姑姑的名义请求,你不要再来找黄裳了。&rdo;
这话前不久黄裳已经对他说过一次‐‐那天他们在&ldo;大光明&rdo;看完了电影出来,黄裳说想散一会儿步,便打发了司机回去。正是黄昏,空气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他们并不知要到哪里去,只顺脚沿着北四川路默默往前走着,不时有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也许只是打量黄裳的过于醒目的穿着,可是黄裳却不耐烦了,总觉得人们是在监视着她和他。她想熄灭那些窥视的眼睛,想远离那些人,可是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走完这条路前面是个十字口,四边的路也都是人。哪里都有人,有路就有人。有位作家说,世上本没有路,因为有人走过,于是就有了路。可是现在所有的路都有人走过了,也就再没有路了‐‐路已经走到绝处。
月亮升起来了,极细极尖的一弯,倒是碧青雪亮的,然而太细了,使足了力气也没有多少光照下来,黄裳穿着白色缎质的旗袍,披着满绣带流苏的长披肩,就好像盛不住月光似的,那光亮落在她身上,便一路滚下去,落在地上,跌碎了。而她纤细的鞋跟敲在月亮的光上,每走一步便又踏碎了一只月光的铃铛。
终于她在吕班路口停住了,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ldo;就在这儿分手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rdo;他只听到&ldo;咔&rdo;地一声,从心底里冷出来,仿佛那里也有一只铃铛被敲碎了,再也粘补不起。
他看着她,这美丽娇艳如同波切提利笔下《初生的维纳斯》般的少女,冉冉自海上升起,娇慵地立在两片巨大的蚌壳间,皮肤洁白紧致,眼神略带迷茫,她的脸上甚至还反射着贝壳的珠光。当她坚定地说着&ldo;分手&rdo;两个字的时候,嘴角抿着坚决,可是眼里却分明写着留恋。他从来没有见过美得如此有灵魂的一张脸,美得令人心碎。自从他在她的生日宴上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那是他自懂事起就有的一种爱情理想:在一个云淡风清的夏日午后,在醇酒的芬芳和音乐的飞扬里,共一个高贵冷艳的女子隔桌而坐,面前是两杯红如血的葡萄酒和一瓶新鲜的插花,光艳娇媚正如对座女子绝色的华衣‐‐那该是一个男子为之奋斗的终身目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