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究竟划了多少右派,确数我不知道。听说右派是有指标的,这指标下达到每一个基层单位,如果没有完成,必须补划。传说出了不少笑话,这都先不去管它。有一件事情,我脑筋里开了点窍:这一场运动,同以前的运动一样,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我怀着根深蒂固的&ot;原罪&ot;感,衷心拥护这一场运动。
第142节:我的心是一面镜子(10)
到了1958年,轰轰烈烈的反击右派运动逐渐接近了尾声。但是,车不能停驶,马不能停蹄,立即展开了新的运动,而且这一次运动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以前的运动。这一次是精神和物质一齐抓,既要解放生产力,又要肃清资产阶级思想。后者主要是针对学校里的教授,美其名曰:&ot;拔白旗&ot;。&ot;白&ot;就代表落后,代表倒退,代表资产阶级思想,是与代表前进,代表革命,代表无产阶级思想的&ot;红&ot;相对立的。大学里和中国科学院里一些&ot;资产阶级教授&ot;,狠狠地被拔了一下白旗。
前者则表现在大炼钢铁上。至于人民公社,则好像是兼而有之。&ot;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ot;,是当时最响亮的口号,大炼钢铁实际上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全国人民响应号召,到处搜捡废铁,加以冶炼,这件事本来未可厚非。但是,废铁捡完了,为了完成指标,就把完整的铁器,包括煮饭的锅在内,砸成&ot;废铁&ot;,回炉冶炼。全国各地,炼钢的小炉,灿若群星,日夜不熄,蔚为宇宙伟观。然而炼出来的却是一炉炉的废渣。
人人都想早上天堂,于是人民公社,一夜之间,遍布全国,适逢粮食丰收,大家敞开肚皮吃饭。个人的灶都撤掉了,都集中在公共食堂中吃饭。有的粮食烂在地里,无人收割。把群众运动的威力夸大到无边无际,把人定胜天的威力也夸大到无边无际。麻雀被定为四害之一,全国人民起来打之。把粮食的亩产量也无限夸大,从几百斤、几千斤,到几万斤。各地竞相弄虚作假,大放&ot;卫星&ot;。有人说,如果亩产几万斤,则一亩地里光麦粒或谷粒就得铺得老厚,那是完全不可信的。
那时我已经有48岁,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留过洋的大学教授,然而我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ot;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ot;,我是坚信的。我在心中还暗暗地嘲笑那一些&ot;思想没有解放&ot;的&ot;胆小鬼&ot;,觉得唯我独马,唯我独革。
跟着来的是三年灾害。真是&ot;自然灾害&ot;吗?今天看来,未必是的。反正是大家都挨了饿。我在德国挨过5年的饿,&ot;曾经沧海难为水&ot;,我现在一点没有感到难受,半句怪话也没有说过。
从全国形势来看,当时的政策已经&ot;左&ot;到不能再&ot;左&ot;的程度,当务之急当然是反&ot;左&ot;。据说中央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在庐山会议上,忽然杀出来一个彭德怀。他上了&ot;万言书&ot;,说了几句真话,这就惹了大祸。于是一场反&ot;左&ot;变为反右。一直到今天,开国元勋中,我最崇拜、最尊敬的无过于彭大将军。他是一个难得的硬汉子,豁出命去也不阿谀奉承,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
上面既然号召反右,那么就反吧。知识分子们经过十几年连续不断的运动,都已锻炼成了&ot;运动健将&ot;,都已成了运动的内行里手。这一次我整你,下一次你整我,大家都已习惯这一套了。于是乱乱哄哄,时松时紧,时强时弱,一直反到社教运动。
据我看,社教运动实际上是&ot;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ot;的前奏曲。我现在就把这两场运动摆在一起来讲。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北大是试点,先走了一步,运动开始后不久学校里就泾渭分明地分了派:被整的与整人的。我也懵懵懂懂地参加了整人的行列。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也想不通,解放后第一次萌动了一点&ot;反动思想&ot;:学校的领导都是上面派来的老党员、老干部,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起不了多大作用,为什么上头的意思说我们&ot;统治&ot;了学校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北京市委进行了干预,召开了国际饭店会议,为被批的校领导平反,这里就伏下了&ot;文化大革命&ot;的起因。
1965年秋天,我参加完了国际饭店会议,被派到京郊南口村去搞农村社教运动。在这里我们真成了领导了,党政财文大权统统掌握在我们手里。但是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不许自己开火做饭,在全村轮流吃派饭,鱼肉蛋不许吃。自己的身份和工资不许暴露,当时农民每日工分不过三四角钱,我的工资是四五百,这样放了出去,怕农民吃惊。时隔31年,到了今天,再到农村去,我们工资的数目是不肯说,怕说出去让农民笑话。抚今追昔,真不禁感慨系之矣!
第143节:我的心是一面镜子(11)
这一年的冬天,姚文痞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敲响了&ot;文化大革命&ot;的钟声。所谓&ot;三家村&ot;的三位主人,我全认识,我在南口村无意中说了出来。这立即被我的一位&ot;高足&ot;牢记在心。后来在&ot;文革&ot;中,这位高足原形毕露。为了出人头地,颇多惊人之举,比如说贴口号式的大字报,也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引起了轰动。他对我也落井下石,把我&ot;打&ot;成了&ot;三家村&ot;的小伙计。
我于1966年6月4日奉召回校,参加&ot;文化大革命&ot;。最初的一个阶段,是批所谓&ot;资产阶级学术权威&ot;。这次运动又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我自然在被批之列。我虽不敢以&ot;学术权威&ot;自命,但是,说自己是资产阶级,我则心悦诚服,毫无怨言,尽管运动来势迅猛,我没有费多大力量就通过了。
后来,北大成立了&ot;革命委员会&ot;,头子就是那位所谓写第一张&ot;马列主义大字报&ot;的&ot;老佛爷&ot;。此人是有后台的,广通声气,据说还能通天,与江青关系密切。她不学无术,每次讲话,必出错误,但是却骄横跋扈,炙手可热。此时她成了全国名人,每天到北大来&ot;取经&ot;朝拜的上万人,上十万人。弄得好端端一个燕园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随着运动的发展,北大逐渐分了派。&ot;老佛爷&ot;这一派叫&ot;新北大公社&ot;,是执掌大权的&ot;当权派&ot;。它的对立面叫&ot;井冈山&ot;,是被压迫的。两派在行动上很难说有多少区别,都搞打、砸、抢,都不懂什么叫法律。上面号召:&ot;革命无罪,造反有理。&ot;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
我越过第一阵强烈的风暴,问题算是定了。我逍遥了一阵子,日子过得满惬意。如果我这样逍遥下去的话,太大的风险不会再有了。我现在无异是过了昭关的伍子胥。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是常态;但是有时候我胆子又特别大。在我一生中,这样的情况也出现过几次,这是变态。及今思之,我这个人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价值就表现在变态上。
这种变态在&ot;文化大革命&ot;又出现过一次。
在&ot;老佛爷&ot;仗着后台硬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的时候,校园里残暴野蛮的事情越来越多。抄家,批斗,打人,骂人,脖子上挂大木牌子,头上戴高帽子,任意污辱人,放胆造谣言,以至发展到用长矛杀人,不用说人性,连兽性都没有了。我认为这不符合群众路线,不符合什么人的&ot;革命路线&ot;。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我又发了牛脾气,自己跳了出来,其中危险我是知道的。我在日记里写过:&ot;为了保卫什么人的革命路线,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ot;这完全是真诚的,半点虚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