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空洞地微笑道:&ldo;是的,瑞士。外公一直很喜欢瑞士,他说那是一个中立的国度,那里的人对感情很平淡,但是会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婚姻稳定,就像钟表那样忠诚。他们每天喝热巧克力,然后上班,优哉游哉,自得其乐……&rdo;然后她渐渐想到这也许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必面对外公和瑞秋了。尤其是外公,她是不可以面对他的,他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死亡真相的,才不会相信什么疗伤归来的鬼话。
天意。也许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要成全自己的这一段两世情缘,是天意将外公和瑞秋遣走,不教他们打扰自己的还魂,以及和令正短暂的相聚。
二十五天,她将有二十五天的时间和令正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个,没有人打扰。只有二十五天,或者更短。
她仰头喝干了那杯咖啡,笑容清晰起来,说:&ldo;令正,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rdo;
&ldo;当然。&rdo;令正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管无颜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说好的,他决定以后只对无颜说&ldo;好&rdo;,决不让她再伤心失望。接着,他才想起来问,&ldo;什么事?&rdo;
&ldo;我这次回来,只是暂时,很快还要离开。&rdo;无颜低声叹息,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ldo;在这几天里,你能多陪陪我吗?&rdo;
&ldo;你还要离开?&rdo;令正大惊,&ldo;你要去哪儿?&rdo;
&ldo;过几天再告诉你好吗?在这几天里,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儿时间陪我,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也许,只有一星期。&rdo;
她的时间,将以每天等于一年的时间向回追溯,她的样子,将一天比一天年轻,开始或许还不觉得,但是一星期后,她会回到十八岁。到那时,谎言一定瞒不住,而如果令正知道了她是一只鬼,还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无颜凄然欲泣,这场以灵魂为押金的豪赌,使不喝孟婆汤换来的重逢蒙上了浓郁的阴影。此刻越快乐,分手就越伤心,那是一场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悲剧,然而大幕一旦拉开,就只得演下去,她竟然不能要求退场。
&ldo;令正,你会多一点儿时间陪我吗?&rdo;
&ldo;当然。我工作后从没休过假,这次可以向公司拿个大假,你要我陪多长时间我就陪多长时间。&rdo;
其实令正心里更想说的话是:我愿意陪你一生一世,永不分开。可是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在初见面时总有些说不出口。而无颜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这预言仿佛兜头一盆冷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刚才,他已经对她说过了&ldo;无颜,再也不要离开我!&rdo;而她没有回答,却只是要求&ldo;多一点儿时间陪我&rdo;,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她已经不再爱他了?或者,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他了吗?
令正的心里有一点儿郁闷,却不好再问下去,只是无声地喝掉杯中渐冷的咖啡,好苦。
无颜终于走进了钟家花园。
是陈嫂开的门。她虽然不认识无颜,可是看过她的照片,听过她的大名,也知道她的身份,却偏偏不知道她车祸死去的事实。老主人出国,偌大的钟家花园只剩下她一个人照料,虽然轻闲,却很不是滋味,看到小主人回来,而且是这样年轻漂亮又随和的一位小姐,打心眼儿里高兴,那殷勤劲儿倒不全是装出来的。
&ldo;怎么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也好让我多做作些准备,好歹给小姐接个风,现在这样子,可真是叫小姐笑话了。&rdo;她一叠声地招呼着,又要忙着欢迎小姐,又要忙着自责自艾,又要忙着招呼客人‐‐令正送无颜回来,并且被盛情邀请留宿‐‐自然是住在客房‐‐也就是瑞秋以前的房间,是否有些讽刺的意味呢?
&ldo;这位是裴先生,我的同学。&rdo;无颜介绍着,接过茶来一气喝干,只这一会儿功夫,她好像又变得很渴。然而便是这样,也还没忘了叮嘱陈嫂,&ldo;如果外公来电话,先别告诉他我回来了,免得他惦记我,急着回来,难得出去一次,让外公好好在瑞士多玩些日子吧。&rdo;
&ldo;小姐真是孝顺呀。&rdo;陈嫂乐颠颠地应道。沏了茶又去弄点心,不知道该怎样巴结才好。老主人已经风烛残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小主人才是正牌主子‐‐自己真正的衣食所归。如果她对自己的表现满意,说不定这钟家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了,不见那位前任吴奶奶的风光退休吗?钟家对下人分明是很宽宏大方的,离了这里,到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东家?
然而无颜并不习惯别人过分热情的服侍,吴奶奶打小儿就把她看成自家人,对她说话并不客气,三分像对小姐,七分倒像是对孙女儿。尤其现在,令正就站在旁边,这就更让她觉得窘,好像自己在摆排场耍威风似的。她只有比陈嫂更加客气地笑着,打发她:&ldo;陈嫂,把茶水放在这里就好了,您先回去歇着吧。要您帮忙的时候,我自会去麻烦您的。&rdo;一口一个&ldo;您&rdo;,又是&ldo;帮忙&rdo;又是&ldo;麻烦&rdo;,几乎没把主仆身份颠倒来做。
令正暗自好笑,只袖着手背过身去看四壁的挂轴。都是些古代的珍品,他虽不很懂,也知道每一幅都价值不菲。然而他最关注的,还是客厅正壁上的一张结婚照‐‐男人穿礼服,女人披婚纱,两人手上的钻戒很大很醒目。那照片如果上了色,也就和今天的婚纱照差不多,可在那时却是身份的象征‐‐寻常人家没什么机会拥有的。
自己和瑞秋也是早早就照过婚纱照的。其实他们早就是未婚夫妻,只差没有领证。然而结婚就像是两个人在赛跑,虽然同时起步,可是很难同时抵达终点。期间,一方中途退场也有可能,还有的跑到一半摔了一跤便赖着不起来,让另一半拉他扶他等他,毕竟一生那么漫长,要多大的耐心和什么样的毅力才可以坚持到底啊?!也有终于跑到尾的,可是已经气喘吁吁、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回头看着一圈圈的跑道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跑到终点又有什么意义。很少人可以领奖,可以自己为自己庆祝、骄傲,并以为圆满。瑞秋是刚刚起步就喊累,跑到隔壁跑道上去了;而自己,则已经站在另一条起跑线上,牵住了无颜的手。他和无颜,有机会跑到终点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嫂已经退了出去。而无颜,也终于喝够了水,放下手中的杯子,屏息地站在令正身后,也在打量着那幅照片。
她知道这就是外公和外婆了,也就是钟自明和小翠。即使只是黑白照片,而且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六十年,画中女子的眼神依然妙曼,仿佛可以穿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一直望到今天,望进人的心里去。那可真是一双妙目,拥有这样美丽眼睛的人,才不枉了叫做美女。
这美女和钟自明曾经一同站在婚姻的起跑线上,披了婚纱,拍了照片,生了女儿,却又爱上了武生二郎。于是她跑着跑着就跑离了原跑道,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谁也找不到她。钟自明没有了伴侣,却仍然一个人坚持着要把后面的路跑完‐‐他一直没有再婚,仍然戴着他们的结婚钻戒,自从在红地毯上起跑后就没有停止。也许他就要到终点了,会有奖品等他拿吗?自己好想和令正牵手奔跑,一同起步,比翼双飞,随花飞到天尽头。可是她却只有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后她就要独自跑开去,把他一个人孤单单地丢在跑道上。叫她怎么忍心?如果可以握住他的手,再不松开,直到终点,就算让她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