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半天才叫了起来,忘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水晶,但这时我知道不能拥有比可以拥有或已经拥有使我更快乐。有许多事物,&ldo;没有&rdo;其实比&ldo;持有&rdo;更令人快乐,因为许多的有,是烦恼的根本,而且不断地追求有,会使我们永远徘徊在迷惑与堕落的道路上。幸而我不是太富有,还能知道在人世中觉悟,不致被福报与放纵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贫苦,还能在午后散步,兴趣盎然地看着世界。从污秽的心中呈现出污秽的世界,从清净的心中呈现出清净的世界,人的境况或有不同,若能保有清净的观照,不论贫富,事实上都不能转动他。
看看一个人的念头多么可怕,简直争执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块残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跃出一大堆念头,甚至走了数百米完全忽视眼前的一切。直到心里一个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才使我从一大堆纷扰的念头醒来:&ldo;那只是一块水晶,山猪或狼只是心的感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兰花是高洁的爱情,养兰者的眼中兰花总有个价钱,而武侠小说里,兰花常常成为杀手冷酷的标志。其实,兰花,只是兰花。&rdo;
从念头惊醒,第一眼就看到面包树,接下来的情景如同上述。拿着树叶与贝壳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贝壳。
这粒粉红色的贝壳虽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货公司出售的那种经过清洗磨光的贝壳。由于我曾在海边住过,可以肯定贝壳是从海岸上捡来不久,还带有海水的气息。奇特的是,海边捡来的贝壳是如何掉落到仁爱路的红砖道上的?或者是无心的遗落,例如跑步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或者是有心的遗落,例如是情人馈赠而爱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没有一个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贝壳,终究已离开了它的海边。
人生活在某时某地,真如贝壳偶然落在红砖道上,我们不知道从哪里、为何、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不能明确说出原因就迁徙到这个都市,或者说是飘零到这陌生之都。
&ldo;我为什么来到这世界?&rdo;这句话使我在无数的春天中辗转难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说是因缘的和合,而因缘深不可测。
贝壳自海岸来,也是如此。
一粒贝壳,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个春天,那时我还那么年少,有浓密的黑发,怀抱着爱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边沉思。到现在,我的头发和爱情都有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会波动的面目。少年的我还在哪里呢?那个春天我没有拾回一粒贝壳,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遗失了一样。偶尔再去那个海岸,一样是春天,却感觉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个浮沤,一破,就散失了。
世间的变迁与无常是不变的真理,随着因缘的改变而变迁,不会单独存在,不会永远存在,我们的生活有很多时候只是无明的心所映现的影子。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少年的我是我,因为我是从那里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为他已在时空中消失。正如贝壳与海的关系,我们从一粒贝壳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与海有关的记忆,竟然这粒贝壳是在红砖道上拾到,与海相隔那么遥远!
想到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爱路的尽头了。我感觉到自己有时像个狂人,时常和自己对话不停,分不清是在说些什么。我忆起父亲生前有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头突然说:&ldo;台北人好像狷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赖赖趖。&rdo;翻成国语是:&ldo;台北人好像神经病,一天到晚在街头乱走。&rdo;我有时觉得自己是狷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头忙碌,并没有像逛街者听见换季打折一般,因欲望而狂乱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维持了乡下人稳重谦卑的姿势,不像台北那些冲锋陷阵或龙行虎步的人,显得轻躁带着狂性。
我尤其不喜欢台北的冬天,不断的阴雨,包裹着厚衣的人在拥挤的街道,有如撞球台上的圆球撞来撞去。春天来就会好些,会多一些颜色、多一点生机,还有一些悠闲的暖气。
回到家把树叶插在花瓶,贝壳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皇历,今天竟是立春了:
&ldo;立春:斗指东北为立春,时春气始至,四时之卒始,故名立春也。&rdo;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树叶会换新,而木棉与杜鹃会如去年盛开。
岁月就像那样我们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往事在面前一点点淡去而我们的前景反而在背后一滴一滴淡出我们不知道下一站在何处落脚甚至不知道后面的视野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叁 岁月静好,随遇而安
迷路的云一群云朵自海面那头飞起,缓缓从他头上飘过。他凝神注视,看那些云飞往山的凹口。
他感觉着海上风的流向,判断那群云朵必会穿过凹口,飞向另一海面夕阳悬挂的位置。
于是,像平常一样,他斜躺在维多利亚山的山腰,等待着云的流动,偶尔也侧过头,看努力升上山的铁轨缆车叽叽喳喳地向山顶上开去。每次如此坐看缆车,他总是感动着,这是一座多么美丽而有声息的山,沿着山势盖满色泽高雅的别墅。站在高处看,整个香港九龙海岸全入眼底,可以看到海浪翻滚而起的浪花。远远地,那浪花有点像记忆里海岸的蒲公英,随风一四散,就找不到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