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她的好意,却已不及道谢,德琳进殿,睫下感知到仁慧皇后侧坐在炕榻边,安国公主在一旁相陪,遂向上大礼参拜,“杜德琳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
一团黑影忽地劈面飞来,愕然惊觉,却是不能闪避,硬生生地受了,眼看着柄团扇落在膝前——团扇虽轻,玛瑙扇坠儿却沉,被人带了怒气地撇掷出来,伤人是足够了。心下苦笑,不愧是母子,急怒之下都是拿东西砸人。只是元成的失了准头,皇后娘娘的却是实实地打在肩上。也好,被她的身子承了力,扇子的落势便缓了,不然像白日那绢轴直落在地上,怕就毁了好好儿的一块儿玛瑙了……
“母后!”侍立的元沔不意仁慧皇后如此,脱口惊唤。皇后却是直喝德琳,“混账,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哦,太子殿下……,说了什么?德琳苦笑:说了些混账话,只对他起效的一些混账话。皇后娘娘怎会问这个?
“本宫问话你未听见?!”德琳的沉默更激怒仁慧皇后。元沔见她的眼在炕几上逡巡,似又在找趁手的东西,忙把她跟前儿的枇杷连盘挪开,口中轻唤,“母后……”回身向德琳,冷声,“杜教习,太子都被你害成那样了,你还不快说?”
“他、怎样了?”不想问的,却,未忍住——元沔的口气,令人心惊。
“从你那儿回去便吐了血,又喝了两坛子酒,你说他怎样了?!”仁慧皇后恨声颤抖,“从他五岁以后,本宫就未见他哭过,这回为了你,他的眼泪……”
“太医,为何不传太医……”
“太医有用吗?!”仁慧皇后更恨,“他是太子,他不让人近前,谁能奈他何?”若非李申、詹聿怀他们看情势不好,偷着来报,她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都那样子了,还一面流着泪说你是未长心的,一面絮絮着不许我为难你……德、混账,你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
“德琳执意和亲。”德琳俯首——如此,她们便看不到她的泪了——原本,心里是恨极了的,只想着他跟她一样肝肠寸断才好,然,真听到他的惨象了,却没有分毫她以为会有的痛快,反而,心更疼得厉害了……
“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皇后怒,“你这么闹……”
“娘娘,”德琳低声,“我,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皇后怔忪:她凡事独立,甚而有时独立得令她觉得不那么可亲——她太冷静敏慧,桩桩件件事都想在前、做在前,从不令她操心,想帮她有时都无从下手——可此时,她说她撑不住了……“太子待你不好吗?”
仁慧皇后似是叹息,德琳惘然:不好吗?不,好,很好,他知她喜恶,解她烦忧,他怕她疾,怕她苦,怕她郁积,怕她惊怖,他待她体贴入微,呵护备至,只是,他一面待她柔情似水,一面折她羽翼,断她筋骨,令她不忍苟活却又不能赴死……这样的好,她受不起,是以,她不要了,“是德琳不知好歹。”她俯首贴地,“若能以草芥之身为天启效绵薄之力,那将是德琳阖家之幸,恳请娘娘成全。”
她的“撑不住”,皇后娘娘显然是听懂了的,然,她避开了,那是说,杜氏的厄难,连皇后娘娘都无能为力……本已不抱希望,却还是更多一层失望,层层失望的深处,唯有庆幸是真切的:还好,她自请代嫁,这或将是杜氏一族最后的生机了,她,不能错失……
“杜教习,你是成心忤逆?”眼见得仁慧皇后作色,元沔抢先发话——德琳上表的用意不难猜,只她乍听到时以为姿态的成分更大一些,说穿了就是苦肉计,是想用悲情胁迫元成的恻隐和让步——这令她颇不以为然。可从看到元成再到冷眼旁观这半晌,元沔不能不怀疑自个儿想错了,伤太子、逆皇后,如此不留余地,她果真如皇后娘娘所说是“铁了心”的?!
“不敢。”德琳再俯首,“家国大义,别无选择。能得两全,实乃万幸。”她声低而意坚。
元沔冷笑,“家国大义?我问你,这代嫁你是得了君王之命还是父母许可?都没有,都没有你就擅做主张,这是忠啊还是孝?忠、孝都谈不上吧?那连忠、孝都做不到,你还有何资格说‘义’、还‘大义’?”
这一向,皇后娘娘都在为无人代嫁犯难,节骨眼儿上容尚仪来说有人应征了,结果娘娘翻开表册,不仅未舒心,反立时告诉“叫太子来”——她是过后才知那表册是德琳的,容尚仪接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呈上来请娘娘定夺——如今这一样她倒是比容尚仪强,看得出不管杜尚书事如何,皇后、尤其是太子都绝无放逐德琳之意,只是这话太子说了怕也是白说,否则也不至深更半夜的闹这么一出;而皇后娘娘的身份显然不便表这个态,那就她出头好了,总得有人张口先把人拦下来不是?
元沔想到了以德琳的见闻,不会不知回纥的风土,此时再以“敕勒川,阴山下,阳关之外,春风不度”之类的相劝,徒换她的哂笑而已,故另辟蹊径,当头诘问。仁慧皇后在旁听得暗许,心道不愧是大公主,这几句话问得也好,既不落皇家的身份脸面,还把德、那混账丫头——从来那般识大体的,犟起来怎恁戳人心窝子?——扣得死死的,她且看她还怎么说。
仁慧皇后平缓下来,便只冷然端坐,德琳却被问得哑然:她以为无人应征是苍天给她的机会,原来,求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元沔见她垂首,看向仁慧皇后。皇后阖了下眼,元沔便欲再加几句重话,却见德琳抬起头来,“君命如天,”她看着元沔,“父母之命亦莫敢从。”她的父母都在牢狱之中,她无处听命,“德琳上表,俯请君命,自问利在天启。君王之心,以天下为念,不困于私情意气而英明决断,凭此更可得臣工景仰、万民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