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动空荡荡的衣袖,叶千琅跨在马上,回眸望着投在荒漠上的几许残阳,想起嬿婉水洞中的光影潋滟,眷恋缠绵,仿佛那是一桩早记不得的旧事,仿佛又觉那一幕幕昨日方才发生,已尽刻入自己骸骨。
人与心都变了,倒是这片大漠千年如故,还是几株红柳,一片黄沙。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直奔京城。怀里揣着人人觊觎的稀世宝贝,人太打眼了反倒容易招贼惦记,只一匹老马,一袭粗衣,如此穿林跃径倒也快捷得很。
临京城不过百里路,实是人与马皆疲倦不堪,便寻了一间酒家小歇。
先要上一坛烈酒,自己给自己斟了足碗,还未及送入口中,便听见一阵遥遥而来的钟声。
那钟声明明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丝丝缕缕地传入耳道,非是笙箫共唱,钟磬齐鸣,万不足以有这样的声势。
叶千琅微蹙眉头,心头隐隐有些不安生,便问身旁一个酒客道:&ldo;我问你,这是什么声音?&rdo;
酒客见这人断了一臂,眉眼又颇冷煞,不敢不答:&ldo;天启皇帝殡天啦!这必是新皇登基的礼乐声!&rdo;
这话诚然有几分天意弄人之感。也亏得叶指挥使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只静了半刻,将碗中浑酒一饮而尽,起身又走了。
许是新帝登基的喜兴未过,紫禁城内行人逾千,贩夫走卒,形形色色。
叶千琅又赶了百里路,入宣武门,经长安街,直去了北镇抚司的官衙。
外人尝言锦衣卫是帝王的辇毂,人间的修罗,可这北镇抚司的宅邸既无珠玉生光的堂皇气派,也不若阴司地府鬼气森森,不过稍有几分建构雄伟,乍看之下,与京里那些名门豪邸也无多大区别。
一勒马缰一个急停,叶千琅翻身下马,还未走出几步,身后那匹老马一声昂首长嘶,竟自倒地不起了。
一路拼死疾行,身边除却西风仅剩瘦马,叶千琅静静看了这匹鼻息奄奄的老马一晌,抛了一锭银子给衙门口的一个小旗,嘱咐道:&ldo;好好葬了。&rdo;
也不再与左右多作招呼,便径自跨入了那扇朱漆大门。门外头几个守卫见他出现,个个如白日撞鬼又惊又怖,既不敢拦,也不敢不拦,只得尾随其后一同进了大堂。
除太师魏良卿与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堂上还有十余副面孔,稍有些头脸的佥事、镇抚尽皆聚首,显是正有要事商议。
&ldo;叶千琅?!&rdo;
魏太师心不宽眼倒尖,头一个瞧见这死而复生的叶大人,同是一副活见鬼的震愕之态。
&ldo;你不是死了吗?&rdo;当下扯着嗓子尖声尖气,他虽不是太监,可行事作风倒像煞了太极殿上的九千岁,&ldo;你办事不利竟还有脸回来?木已成舟,新帝都登基了!&rdo;
仅视对方为虚空,叶千琅一言不出也不止步,径自只往前走。
倒是魏太师难得机会能数落宿敌,已然一副兴犹未足的神气,又抢了两步至叶千琅身前,伸手探上一探他飘飘荡荡的右衣袖子,果是断了一臂,面上不由更显欣喜与轻蔑之色,边尖声说话边戳戳点点:&ldo;养什么样的狗还得遂主人心意,一条残狗还跑回来摇尾乞怜,识相的就自己滚‐‐&rdo;
对方指下带着些许狠力,戳得左肩略略一沉,叶千琅倒不动气,只嫌这些泼溅的言语吵得慌,眉间&ldo;川&rdo;字微现,也不待人把话说完便挥掌送出一道劲力‐‐魏良卿的功夫原也不弱,见劲风照脸而来立时侧身闪避,哪知眼门前的手掌陡然一晃,迎虚击实,一招&ldo;雾锁云埋&rdo;竟直接拍在了他的右颊之上。
这一掌虽只蓄了三分暗劲,却是实打实地在众人面前给了魏良卿一个耳光,打得对方耳膜登时嗡嗡欲裂,还欲破口骂些什么,可甫一张嘴便血水涎水一股脑儿地流下,又生怕掉出满嘴松脱的牙来,赶紧闭嘴不言了。
一巴掌卸了魏太师的威风,叶千琅眼皮微微一抬,瞧见原属于自己的位子目下正坐着另一个人。
此人姓田,因是魏良卿的心腹,待人皆以为叶千琅殒命西北之后,便被委任掌理了锦衣卫。
一身华美繁复、威势逼人的香色飞鱼服,却是穿上龙袍也非太子,一张脸獐头鼠目,蠢钝不堪,俨然不过是个权座上的傀儡。
叶千琅面沉似水,瞧来甚至全无一口吞吐的活气儿,只是一步步走近堂上主座,沉稳坚定,宛如自黑暗中走向一线破晓时的光明。
这姓田的原也是京官,不可能没见过这前一任的指挥使大人,偏偏叶千琅目下布衣破旧,一脸尘霜,远无昔日那般不似凡人的华美尊贵,便一时眼浑不识泰山,瞠目问道:&ldo;你是谁‐‐&rdo;
叶千琅一字不答,狭长墨黑的眼尾仅是微微一扬,左手已突举直出‐‐出手极狠极快,不为攻敌机先,只为制敌死命,若说方才那式&ldo;雾锁云埋&rdo;还顾着九千岁的三分薄面,眼下这招&ldo;慈航普渡&rdo;便再无一分理由客气。
只听&ldo;喀嚓&rdo;一声脆响,可怜这姓田的甫上任不久,还没把这高高在上的位子坐得热些,已猝然被人拧断了脖子。
趁着对方人未倒下,尸身未冷,又连环递出三招,掌风逼着尸身原地转上一圈,然而一圈未止,那身香色官服已被剥脱下来。
抬手将其披在自己肩上,袍上图案正对众人,蟒形鳍尾,似鱼非鱼,凛然生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