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俯身,把裴珏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裴珏虽然被这突来一拉,使得本已因方才那一跌而摔得像散了般的四肢更加痛楚。
但是他仍然咬着牙,强忍着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是因为这银衫人嘴角所带的那一份轻蔑,使得他即使忍受世间任何痛苦,也不愿在这人面前丢脸,他宁愿被欺凌,被迫害,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不能忍受别人将他看成个无用的懦夫。
现在,他终于一抬眼就能看到这银衫人的脸了,而不用由下而仰视。
因为他现在已站了起来,能够面对面地和这人站在一起,现在虽然有一只千斤铁锤要打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畏缩地倒下去。
那银衫人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着,他也挺直了胸膛,面对着这银衫人宛如利箭的目光,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此刻胸中坦荡。
然后这银衫人突地一伸手,便已托住他的手肘,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于像是突然轻了很多,那银衫人一一转身,他竟也随之转了个方向。
那银衫人潇洒地一迈步,便已跨到路上,裴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荡荡地,随着那人前行,就像是自己的身子已经附在人家身上,自己竟不再有丝毫控制自己的力量。
他不知道这银衫人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家将要对自己怎样,但是他仍然无所畏惧,他虽然热爱生命,但却不畏死亡。
无论在任何一种恶劣的情况下,他只有感觉屈辱,而从未感觉过畏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乐天的人。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从未灰心过,在那狠亵而黑暗的小楼里,面对着那色情狂的胖子;在那荒凉的郊外,面对着那一群无赖少年;在客栈的店房中,面对着&ot;冷大叔&ot;立刻便能将自己制死的手掌,在屋檐下,面对着来日的灰黯和生活的困苦‐‐这些遭遇,虽然凄惨,但非但没有令他灰心,失望,反而更激起了他生命的勇气,他要为生命而挣扎,他更绝未因之颓废。
此刻,像往常一样,因为他认为将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是任何一种遭遇,他都有一份勇气来接受,都可以凭着这份勇气来挣扎的。
车马甚多,这条官道本是通衙要道,行人看到裴珏和这穿着银灰长衫的文士,都不禁横着眼睛来看,须知穿着这种银灰长衫的人本就极少,再加上这人神情的特别,别人自然难免注意。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裴珏身不由己地随着那银衫人走到右面那条路,他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去的。
哪知方往前走了两步,那银衫人忽地又退了回去,站在那三岔路口,竟不走,裴珏心里奇怪,可又不能问句话,偷眼一看那银衫人的脸色,仍然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冷漠与轻蔑,这份冷漠与轻蔑,就像是一层寒冰似的,将他一切情感都埋藏在下面。
裴珏不禁暗问自己。
&ot;他难道是没有情感的吗?……唉!我若能像他多好,如果我什么都不去想,那么我岂不是任何烦恼都没有了吗?&ot;他到底年纪还轻,不知道有些人外表愈是冷漠,内心的烦恼却越多。
这银衫人望也不望裴珏,两眼上翻,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珏也只得抬头仰望,只见苍天碧蓝,白云苍狗,飞转奔流‐‐&ot;多好的天气‐‐&ot;裴珏的思潮,悠悠地又飞了开去,飞到远远地方,飞到他们熟悉的人们身上,少年,少年时的日子本该多么可爱,然而裴珏……
远处蓦地想了嘹亮的呼喊声!
&ot;龙飞,威扬一‐‐龙飞‐‐&ot;是趟子手喊镖的声音,若裴珏能够听见,这喊镖的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江湖,无论黑、白两道,一听这喊镖的声音,也立刻就会知道,正是目前江湖上首屈一指,无可比敌的&ot;龙飞镖局&ot;的队伍来了。
片刻,靠左边的那条路,烟尘大起,车辚马嘶声中,当头驰来一匹健马,到了路口,马上的骑士一带经绳,那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刷地,转了个头,又忽律律地跑了回去。
这骑趟道的趟子手一过,接着就缓缓来了两匹马,马上人顾盼之间,颇为自得,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押镖的镖头到了。
那银衫人面色丝毫未变,等到这两匹马来到近前,才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原来他老早就听到有喊镖的声音,是以才从另一条路上回头,等在路中口,为的却只是想问镖队借匹马骑。这当然是因为他身侧带着裴珏,骑马自然比行路方便。
他这一突现身形,骑在马上的那两个镖师却不禁为之面色骤变,须知若非上线开扒,或者架梁生事,决不会有人挡住镖队的去路的。
这两个镖师自然大惊,银衫人目光冷冷将他们打量一眼,冷然说道:&ot;两位请将跨下的马借给在下一用,一月之后,在下决定将这匹马送回贵镖局,两位自管放心好了。&ot;马上的两个镖师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地看到他身侧的裴珏,不禁为之一愣。
裴珏自也早就看到他们,肚中正暗暗叫苦,他自逃出飞龙镖局之后,就再也不愿看到镖局的人,尤其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
而这两个镖头,裴珏本甚熟悉,原来这两人在飞龙镖局里颇得龙形八掌檀明的亲信,尤其其中一个叫快马神刀龚清洋的,更是檀总镖头手下的红人,他们出入内宅,自然也认得裴珏。
裴珏私逃出镖局的事,龙形八掌曾大为震怒,这两人一见裴珏,惊异之下,那银衫人说的话,就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互视一眼,刷地,这快马神刀竟跃下马来,哈哈一笑,朝裴珏走了过去,朗声道,裴老弟怎地跑到这里来,教檀总镖头想得好苦,裴老弟,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江湖险恶,你要是上了坏人的当,那才叫苦哩。&ot;裴珏垂着头,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若不是他左时被那银衫人所托,生像是有种吸力吸住他似的,让他根本动弹不得,否则他早就溜得远远的了,此刻他垂着头,正好望着脚上穿的那一双已经绽了线,穿了洞的粗布鞋,自惭形秽的心里不禁更难受。那银衫人剑眉一轩,脚步一错,他和裴珏的身躯便同时弹开三尺。是以他便又正好挡在这快马神刀的面前,冷然叱道,&ot;朋友,我讲的话,你听到没有?&ot;快马神刀眼神一错,面前就换了个人。他自然又微吃一惊,但是这老江湖毕竟沉得住气,望着这银衫人哈哈又一笑,抱拳道:&ot;阁下想必是我们这位裴老弟的朋友,我们这位老弟年纪轻,不懂事,多承阁下照顾,回去敝镖局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知道了,必有补报阁下之处。&ot;他一回头,竟又朗声道:&ot;柳兄,你叫后面腾出辆车来,你我兄弟就把裴老弟送回去吧!&ot;这银衫人此刻面寒如水,目光凛然瞪在这快马神刀的脸上,龚清洋只觉他这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一样,不禁又干笑一声,道:&ot;小可快马神刀龚清洋,保的这趟镖,正好是要回京城的,不知阁下是否有兴,和小可一起走一趟,要不然的话……咳!咳!&ot;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道:&ot;阁下如果身上不便,小可多多少少,也得送阁下些盘缠,也不枉阁下老远把我们这位裴老弟送回来。&ot;这银衫人有如坚冰的面色,突地绽开一丝笑容,这笑容越展越开朗,最后竟纵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