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城门时,天色已黑。
城门已关,一队兵吏,明火执仗,在门楼下巡守,看来已接到京城诏捕令。
长安城,未央宫。
司马迁自北阙缓步走进未央宫[北阙:未央宫北面门楼,是大臣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之处。《汉书&iddot;高帝纪》颜师古注:&ldo;未央宫虽南向,而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北阙。&rdo;],书侍卫真紧随身后。
进了宫,迎面便是天禄阁,其西相隔二十余丈,则是石渠阁。
抬头南望,椒房殿、温室殿、清凉殿、宣室殿……四十三座殿阁[《西京杂记》:未央宫&ldo;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rdo;],一殿高过一殿,重轩叠阁、雕金砌玉。红日在檐下,楼台在云中。
&ldo;这未央宫建成到今年,居然整巧一百年了呢。[未央宫建成于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rdo;卫真忽然道。
司马迁点头笑了笑,卫真这些年倒也读了些书、记了些史。
卫真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ldo;当年是萧何督造的未央宫,他也是一代贤臣,那时,高祖称帝才两年,战乱未休、成败未定,天下凋敝、百姓困穷,未央宫却建得如此奢华……&rdo;
司马迁叹息道:&ldo;萧何也算一片苦心,他正是怕后世奢侈,特意使未央宫之壮丽无以复加,一次建成,让后继帝王无需再费财力。[萧何营建未央宫,刘邦见其壮丽,大怒,萧何说&lso;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rso;(见《汉书&iddot;高帝纪下》)]&rdo;
&ldo;可见贫者不知富者心。当年瞧着奢华已极,到了当今天子,却嫌它窄陋,增饰了多少回了。高门、武台、麒麟、凤凰、白虎、玉堂、金华这些殿都是后来增修。更不用说未央宫外,又新建北宫、桂宫、明光宫、建章宫……还有上林苑、昆明池、到处的离宫别馆……&rdo;
司马迁忙喝止,卫真也立即警觉,吓得伸伸舌头,赶紧闭嘴。
司马迁长喟一声,心想:高祖既把天下视为自家产业,[刘邦年轻时为无赖,其父常责骂他不能治产业,刘邦登基后,反问其父:&ldo;现在我的产业和你相比,谁的多?&rdo;(见《汉书&iddot;高帝纪下》)]当今天子穷奢极欲,也只当是花销自家私财而已,又可奈何?
他不愿多想,向西行至石渠阁,拾级而上。
石渠阁下,深水静流。
当年,秦始皇为灭天下异心,杜绝诸子百家之学,禁民藏书,遍搜天下书籍,大都焚之一炬,少数藏于皇宫内府,天下文献灭绝殆尽。高祖攻入秦都咸阳,诸将都去争抢金帛财物,唯有萧何收藏图书律令。营造未央宫时,萧何又特建了石渠阁、天禄阁,专藏文献典籍,才算保住一线文脉。
建石渠阁时,下凿石渠,引入宫外潏水,环绕阁下,因名&ldo;石渠阁&rdo;。[《三辅黄图&iddot;阁》:&ldo;石渠阁,萧何造。其下礲石为渠以导水,若今御沟,因为阁名。所藏入关所得秦之图籍。&rdo;]
司马迁不由得感叹:这石渠当是为防火灾,便于就近取水。萧何惜护典籍之心,可谓深细。
登上台基,凭栏四望:未央宫里到处金玉炫耀、红紫纷扰,宫人穿梭、黄门往来。唯有天禄阁和石渠阁,地处最北,平日极少有人出入,此时秋风寂寂、落叶寞寞,愈发显得萧疏隔绝。但两阁毕竟深蕴文翰之气,清寂中自具一派庄重穆然。
卫真又小声说:&ldo;当年阿房宫和这未央宫相比,不知道哪个更甚?&rdo;
司马迁不答言,但心想:当年秦始皇发七十万人建三百里阿房宫,殿未及成,而身死国灭;他钳民口、焚典籍,欲塞万民之心,到如今,却图书重现,文道复兴。可见有万世不灭之道义,无千年不朽之基业。
未央宫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眼前虽繁盛无比,若干年后,恐怕也难免枯朽灰败,无迹可寻。而天理人心,则千古相续,永难磨灭。
想到此,司马迁豪情顿生,卫真见他面露笑意,有些纳闷,又不敢问。
司马迁转身走向阁门,迎面见几个文吏护拥着一个官员出来。
那官员年近六旬,枯瘦矮小,却精干矍铄,一双眼精光锐利,如一只老瘦秃鹫,是光禄勋[光禄勋:官名。本名郎中令,秦已设置。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名光禄勋,为九卿之一,掌守卫宫殿门户,后逐渐演变为专掌宫廷杂务之官。]吕步舒。
司马迁与吕步舒都曾师从名儒董仲舒,但两人年纪相隔近三十岁,吕步舒又官高位重,因此从未说过一句话。司马迁忙退到路侧,躬身侍立,吕步舒并未停步,鼻中似乎哼了一声,算作答礼。
等吕步舒下了阁走远,司马迁才举步走进石渠阁。
天黑时,杜周车骑赶到扶风。
扶风有减宣在,让他略为安心。他与减宣故交多年,曾共事于张汤[张汤:汉武帝时期著名酷吏。官至御史大夫,用法严酷,但为人清廉简朴,后被诬陷获罪,被逼自杀。]门下十数年,二人为官效法张汤,都以严刑敢杀著称。减宣尤其精于深究细查,张汤被诬自杀、淮南王刘安谋反等大案,都是由减宣查办,曾官至御史。和自己一样,减宣也经过宦海浮沉、几度升降,年前被废,新近重又升至右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