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朝廷见嵘王在北境日益做大,恐其生不臣之心,几欲削藩不成,遂生了这令人齿寒的法子。朝廷勾结阢真,令其除夕夜进犯邢阳,另一面则暗令旌阳总兵吴有节全力配合。阢真人凭借吴有节给的邢阳城防图,两个时辰便破了城。可怜陈方和一千名守军致死都不知道他们竟是死在了自己人捅过来的刀子上。阢真随后按计划包围旌阳城,假意行调虎离山之计,实则为了引嵘王父子前来。依朝廷的计划,嵘王父子无论谁来都一定要当场诛杀。可多罕也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更何况来的只是个世子,若是将他杀了定会引来嵘王疯狂的报复。于是多罕下令活捉陆靖识,想着两边做买卖,坐收渔翁之利。朝廷还以为自己与狼共舞的步态多么婀娜,没想到竟然被狼打了眼。
&ldo;说嵘王狼子野心。呵,若真是如此,那北境现在定是阢真人肆虐,让他大显一刻半刻都离不了我们父子才好!父王在边关出生入死了二十多年,方才保得大显北境无忧。他们看阢真人掀不起大风浪来了,便想着做这卸磨杀驴勾当。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太便宜了他们!&rdo;世子说毕,便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烈酒,方一如腹,他脸上便尽显出狂放之态。
林居安本以为不过是边关守将被收买出卖了自己的同胞,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世子道:&ldo;世子的意思,竟然是皇上……&rdo;
世子嗤笑一声:&ldo;哼,陆靖元那个糙包可生不出这么胆大包天的想法,定是内阁里哪位&rso;无双的国士&rso;给他出了这么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啊!这么好的主意,我父王都不敢想,他陆靖元倒是敢做了!诶,我怎么竟有点佩服他了呢?&rdo;世子仿佛听见自己说了个笑话一般,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不过林居安可没有一丝想笑的心情。世子这番话带给他的震撼过于大,以至于他都不知该震惊于世子直呼皇上名讳,还是世子竟然骂皇帝糙包。
人受到刺激之后的反应不尽相同,有的人慌乱,有的人镇定。林居安属于第三种,他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思绪从官道跑偏了,不知怎么的竟然拐到了一条杂糙掩映的羊肠小道上来。林居安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个世子,一个不同于之前那般果决、威严、沉默而内敛的世子。这个世子狂放不羁,恃才傲物,喜怒皆形于色。可为何明明是大悲却还偏偏要做那大喜之状呢?让人不知是要陪着他一同哈哈大笑,还是要将他揽进怀里放声痛哭一番。
林居安从榻上站起来,走到世子跟前蹲下,平视着他的眼睛道:&ldo;功高盖主主不疑,位极人臣众不嫉,自古罕有之。世子不要太伤心了。&rdo;
世子突然收了笑,站起身来俯视着林居安道:&ldo;本世子为何要伤心?我这里正打盹,他偏巧给我送来个枕头,本世子感谢他还来不及呢!&rdo;说毕,便把茶杯&rdo;啪&ldo;的一声拍在矮桌上,转身便要往外走。
世子走到帐子前又停了下来,背对着林居安道:&ldo;赞木坤是穆图耶的孙子,你最好不要与他过多往来。&rdo;接着,便掀起帐子大步离去了。
林居安今天听了太多,一时消化不了,直接影响了晚上的睡眠。
在不知翻了第几个身之后,林居安终于放弃了强迫自己入睡的想法。他身体平躺,睁开眼睛直直的望着漆黑的帐顶发呆。
林居安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江南,他长于,衣食优渥,对战争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就连阢真人也多是存在于娟姐姐每晚哄他睡觉的故事中。那里面的阢真人个个身高丈余,红发绿眼,头大如斗,体壮如牛。他们见人就吃,尤其爱吃不听话的小孩。多亏娟姐姐如此不靠谱的启蒙,林居安幼时一直以为阢真人只是山海经里的怪物罢了。
就算后来到了嵘王府,阢真来犯也就是小太监们平时闲聊打发时间的谈资。张勇就特别爱拉着他扯这些,他经常煞有介事的跑来向林居安宣扬阢真人的&ldo;光辉事迹&rdo;。
&ldo;你知道了么,阢真人又来了,听说有好几万人呢!他们屠了咱们好几座城,听说血流了十里,还冲塌了一面城墙呢……&rdo;
林居安从没出过王府,所以也没什么见识,但是他有常识。他没费什么脑子就知道张勇简直扯到了天边儿去。就冲那两个&ldo;听说&rdo;,他的话也没什么可信度。
总之,对于十九岁前的林居安来说,阢真人的残暴只存在于传说中,并未给他带来过什么切肤之痛。而相反,屠了他满门的却是挽救汉人于水火的开国皇帝。林居安是个俗人,即便他有一个誉满天下的鸿儒老爹,即便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他还是不能免俗。当国仇家恨交织在一起时,人没得选,也就没什么矛盾。可若是国仇和家恨相冲突呢?能忘小我顾大家的都是志士仁人。可他林居安不是。那时,于他而言,国仇还没有家恨来得重要。所以即便他被嵘王铁骑出征的气势所震撼,却仍旧打算借着解旌阳之围的名义逃跑。
直到那天晚上,林居安亲眼见证了大显的男儿如何身陷死地,却面无惧色,任冷铁卷刃,依然奋勇拼杀。林居安看着自己的同胞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阢真人的屠刀下,第一次生出了要同生共死的念头,还有那不破阢真誓不还的豪气,却是为了这个杀他全家的大显王朝。
可这时赞木坤来了,把自己全身的伤口都翻给他看,想要叫他手下留情。尽管知道他是穆图耶的孙子,尽管知道他动机不纯,尽管阢真刚刚屠戮了他们一千同胞。可林居安,作为一个人,他动容了。他真想唾弃自己的虚仁假义。
他一遍遍的回想着赞木坤白天对他说过的话,还有那些挖糙根儿的孩子。现在阢真早已不是当年逐鹿中原的阢真,他们是一只伤痕累累还断了半只爪子的狼。这只狼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囚笼里,总想用那只好的爪子把笼子捣烂逃出来。
把这只狼杀死最好,可若是暂时杀不死呢?若是把这只狼放出来,给他吃喝,当狗一般驯养呢?把他和一群狗放到一起时间久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一只狗了?若还是野性难驯,便时刻拎一个大棒在手里,待他露出伤人之相时就给他一棒,管叫他听话。
狼真的可以变成狗么?大显的边境问题真的能就这么被他的狼狗理论给解决么?
林居安不知道,他的问题更多了,可他居然还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林居安终于见到了多罕,在返回归阳关的前一天晚上。
不知世子和多罕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多罕决定放了他们,还会派一队骑兵护送他们回到归阳关。临行前,多罕在专门的宫帐内设宴为他们践行。
多罕坐于上首,他头戴栖鹰冠,身着赤金色曳撒服,衣服上绣着他们的图腾&ldo;苍狼白鹿&rdo;。多罕看相貌应当已过四十,两只锐眼却时时刻刻都在闪着精光。如果把&ldo;野心家&rdo;这三个字实体化的话,那应该多罕的模样。世子和林居安坐于多罕右手边,他们对面则是阢真的贵族们,赞木坤也在其中,不过他坐在了最远处。赞木坤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坐在那里,并不参与多罕和世子笑里藏刀的寒暄,只是偶尔微笑着附和一两句。多罕的汉话说的就比赞木坤差多了,他的声音粗犷厚重,说出来的话音曲却折悠扬,宛如大汉唱歌一般,说不出的违和。
两个恨不得把对方扒皮抽血的人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里推杯换盏呢?
林居安听着费劲,所幸便不听了。他看着身前矮桌上的美酒烤肉,心里不禁感叹&ldo;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rdo;的事果然哪里都有,只不过这里的人写不出这样形象的诗句罢了。林居安正感叹着,忽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人唱了出来。
&ldo;中原果然人杰地灵,世子自不必说,这位林居安副将也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rdo;多罕笑着看向林居安道。
林居安怀疑这位玛主是不是只会用这两个成语来称赞别人,他刚刚好像听见多罕还这么夸过世子来着。林居安正要说话,却听得多罕话音一转。
&ldo;不过我们阢真的女人可不喜欢这样肤白面嫩男子,只有能征善战的阢真汉子才能驯服我们彪悍的姑娘们!大家说是不是啊?&rdo;多罕虽是问大家,眼睛盯着的却是林居安。
在座的阢真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林居安自然不肯受这等羞辱,但也做不出掀桌子的事儿。他笑了笑,看着多罕道:&ldo;我虽不受阢真女儿待见,但我大显的姑娘小姐却喜欢的紧。大显和阢真各有所爱,这样岂不正好?但倘若谁生了觊觎之心,想跑到别人家去抢男人,那必然得一顿棍棒打出去才行。玛主,您说呢?&rdo;
多罕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将酒杯拍在桌子上,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世子这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大帐内格外清晰。他看着手中的酒杯道:&ldo;这酒入口干慡,虽微有苦味,但醇馥幽郁,余韵悠长,甚是好喝。明日离开时,玛主送我一坛可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