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汀说:“容玄死后,我先行通知了你,然后想起皇后,就去轻语湖。当时已经迟了,你还记得她养的那只羊吗?”容幽点了点头。白汀说:“她是为了能有合适的理由侍弄牧草,然后在防范严密的帝星偷种了原材料,又用了几年时间酿成毒酒,那天很早就喝了下去。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气息断绝,手边还有遗书。我伸手去摸她的脉搏,她应该就是容玄前后逝世的,虽然他们彼此并无通讯,不过死亡时间相差不超过几分钟……我又去看她遗书,翻开来发现她死前神志紊乱,根本没写出字来,这时傅定就到了。”容幽心中一痛,静静坐在床头。过了很久,他又说:“那……红晶是怎么回事?晶后说,你控制了一批红晶,刻意隐藏在帝国内部,关键时刻令它们出来袭击我哥……容青,好让他无法合理回来继位。”白汀闻言一怔,然后摇了摇头。容幽迟疑地看着他。白汀叹息道:“小幽,我说过,会有很多人、以各种手段进行离间。但我忘了说,这些人不仅仅会来自于帝国内部,还会有更多外面的人也在虎视眈眈。晶后当时是在什么情形下和你说了这件事?她的话是否可信,你需要自行判断。”三人成虎,曾经有过的疑点又那么多,即便是容幽,当时也没有把握住每一件事的真假。但容幽毕竟聪慧,他受到过明亲王的亲自教导。而在说到“判别别人话语真假”的时候,明亲王也说过:说话的技巧可以锻炼,可以提前准备以达到尽善尽美;但是说话时人的情绪很难伪装,身为感知敏锐的神龙,最重要的是判断对方的心绪。他有怀疑,因为他能感受到,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容幽说:“但是你当时……什么也没有解释,你是因为心虚,对吗?”白汀没有说话。容幽目光沉寂,转向另一边,低声说:“后来我才想明白。早在g02星的时候,你会突然离开我,应该不是因为在我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下令杀过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影响很大,但毕竟不是你刻意为之,我早就已经不在意了,为什么你却发生那么大的转变……其实你的离开、你的愧疚、你的惧怕,都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你对神龙皇室有杀意,是吗?谛明,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杀死了先帝容玄?”容幽紧紧盯着那双浅色如琉璃石的双眼,终于在最后听见他说:“容幽,容胥欺骗了我。我遵守承诺,保护这个国家;但我没有义务,保护他与他后人的皇位。在你出现之前,我确实做好了一切准备,将这支神龙族裔的血统,完全收回。”清晰他承认了。容幽呼吸急促,巨大的恐慌攫取了他的内心,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不能不闻不问地离开。容幽嗓音干涩地问:“你当时准备怎么做,收回神龙血统?”谛明看着他,许久后,说:“小幽,红晶是我母神提亚马特唯一的造物,却只是一片红色的龙鳞造成。晶后必须要真龙的血才能成为龙神真正的后裔,她想要我的血,但是不敢,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要银河帝国皇帝的正统血脉。当时,银河帝国攻打红晶,为的是它们新陈代谢循环中的一种能源矿物,被称作‘龙神的恩赐’;而红晶的反击则是枯萎病,这种病一旦染上,任何生物都会慢慢衰竭而死,被称作‘龙神的诅咒’。”容幽说:“这些事我都陆续听说过。但是这和你的计划有什么关系?”谛明说:“我是兵部总指挥,本可以力拒红晶于第二防线,但我放他们过去了。那一役后,容玄和容青便感染了枯萎病。”容幽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一役是二十多年前的红晶战役最重要的一场战斗,过程异常惨烈,皇帝容玄亲自参战,并且因此身患枯萎病归国。与此同时,和他遭遇相似的还有当时的皇长子容青,包括容青的各个下属——比如白瀚和傅宇,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士兵和将领的生命都被突然终结在那场战役里。这场战役破了一个记录:死亡率100。所有士兵无一生还,就算不在战场上战死,也将回家在床榻上病死。容幽喃喃道:“为了一己私仇,银河帝国死了一个皇帝、一个皇子、上千万的将士,你可知道?”“我不在乎……当时不在乎。”谛明眉头微蹙,半跪在容幽的床沿,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容幽,我不是进行复仇,也并没有太过愤怒,我是只能这样做。如果不对容胥这支血脉进行雷霆打击,他们还可能趁着下次转世的机会,用血脉的相似度来迷惑我。”容幽低低地问:“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牵连进如此多无辜的人?”谛明道:“毁灭一国王室,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但要毁灭,而且要留下警示,其余任何办法都比不上‘龙神的诅咒’一途。何况我那十几年来,身居神位,却对红晶步步紧逼,已经过分,如果能将龙血赐予晶后……”容幽突然抬眼,淡淡地说:“红晶和人类,毕竟不同!”谛明话语一顿,说:“容幽。”他们没有再说话,因为彼此都清晰地知道这个争论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早在几年前,他们就曾经这样聊过。现在物是人非,容幽忽然感到精疲力竭,说:“你先下去,好吗?”谛明并没有走,却是低头亲了亲容幽的手腕内侧,又说:“小幽,我昨天很高兴,没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这一次我回来,摆脱了所有身份上的问题,也不会产生什么矛盾让你为难。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他说完,去摘脸上的面具。这时,容幽伸手,按住了那张面具,转过脸说:“我……让我一个人想一想。”谛明一动不动,比从前更清浅的双目,从面具后投出了然而惆怅的眼神,片刻后说:“容幽,如果我现在重伤垂死,你还会跟我走吗?”容幽再也无法强装平静,他胸膛起伏,忍着悲恸和愤怒说:“我不能……明亲王,朕不能。”那张面具铿然落在地上。“早在s169星系上,我发现了你的身份是容玄的幺子,我就知道了这个结局,我落荒而逃,很可耻。后来你又来到我面前,你让我无法克制脚步,被一股伟力牵引着动弹不得……我突然变得优柔寡断,很快又后悔,最后乖乖受你控制。”谛明自嘲地说,“我也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要来的这样迟,要在我全身心都已经放松的时候突然捅上一刀。你问我是不是心虚,我不是心虚,我只是恐惧——你真是教会了我太多东西。”容幽说:“你也教会我很多,但我只是……我只是学不会放下一些东西。”谛明又说:“我终于回来,你却不问一问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更不肯看我一眼。小幽,你对全天下都温柔,为什么偏偏对我残忍?”容幽浑身一颤,心如刀绞,紧紧将自己缩成一团。他没有再说话,许久后听见谛明站起身来,将那张面具捡起,在沉默中走了出去。这一天是不可能再做什么了,容幽将下午的廷议推迟到了明天,自己起身胡乱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僵硬在寝殿里不想出去。他的内务大臣带着两名御医等在门外,容幽只是敷衍过去,说自己是心情问题。但皇帝的心情也是大事,不能进门的御医惶恐地跪在两边,就非要进去看看皇帝不可。自从做了皇帝,容幽就没有半点隐私,终于勃然大怒道:“都滚出去!”他近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像这样发怒,顿时吓得几人滚出了宫殿大门外。然后,容幽呆呆坐了一会儿,遍寻身边的名字,竟没有一个可以进行倾诉的。孤家寡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实在了。容幽叫出了自己许久没有用过的人工智能雅典娜——这还是谛明做明亲王的时候被分配来的人工智能,容幽还只是个小小的伯爵。而如今呢,皇帝陛下已经连人工智能改革都已经按照计划实施了,如今大权在握,天下英雄尽入骰中,也不再需要人工智能的辅佐了。雅典娜还是当年的样子,平静无波地说着欢迎的话。在她的认知里,容幽还不是皇帝,直到联网两秒后,“容幽”两个悬浮字突然换成了“皇帝陛下”。容幽让她调出了以前保存过的资料,时隔多年,又翻阅了一遍这些已经泛黄的回忆。他曾经用雅典娜保存过很多明亲王弹奏的片段、画过的画像、教导的话语,现在是一个也不敢翻开。他翻了一些白瀚的遗书,又看亲生母亲的家书——先皇后年年都给小儿子容幽写家书,幻想着他从一个小婴儿慢慢长大,上学、恋爱、过生日、和人打架、看动画片……最后,容幽翻到了傅宇用化名写的诗,他写过:“我亦飘零久!二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他还写过:“我对蝉说:来日再见,要等来年。蝉对我说:他日相见,要等来世。”这两首诗,容幽忽然感到仿佛也是在写自己。他的食指在后一首诗上停顿,许久后怅然地想:他在与谁道别今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