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垂下头来。
&ldo;我帮得了你十次八回,帮不了你一生一世!小慧这么好的女子,你千挑万拣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你要嫌弃她,这可还有什么天理?&rdo;我心里抑不住一牵一牵地痛着。
阿武把头垂得更低了:&ldo;兴仔,我知道自己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小慧,但我……我……&rdo;他讲不下去了。
我不免有点怏怏:&ldo;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咱们村子里,有谁比小慧更好?&rdo;
阿武蚊声滋滋地道:&ldo;我当然明白,我当然知道。&rdo;
我的声量不觉地提高了:&ldo;你明白?你知道?阿武,你要是真的明白真的知道,这些年来,又怎会三天两日地跟小慧怄气吵闹?伤害她一次又一次?打击她一回又一回?&rdo;
阿武声涩语艰地回答:&ldo;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一见到她……就很……不开心……&rdo;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ldo;兴仔,我讲的都是真心话,我知道小慧是个好女子,我明白她对我的感情,只是我实在……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跟她相处下去,我再面对她,我无法呼吸,我要崩溃的!&rdo;
我震呆了。
阿武说着说着,平日倔强得流血不淌泪的他,竟然眼泪成串地流落下来:&ldo;小慧爱上我,是她有眼无珠,我招惹了她,是我错了,可是感情是无法勉强的,我也尝试过要好好地与她相处,兴仔,你有眼瞧的,我跟村子任何人,都可以和颜悦色相待,偏是对着小慧,我一点耐性、一点涵养、一点爱心都没有,我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子,一见了她,就无缘无故地要恼了,控制不了自己要对她大声吼、粗口骂……&rdo;
我下意识地掩起双耳,不想再听阿武说下去,我的思绪,绕着渔村特有的那一股潮湿的腥气,飞过石砌的井栏,飞过晾晒着渔网的沙滩,回到那纯净快乐的记忆里。
我清楚地记得,童年的小慧,是完全属于海的。最早,她也像我,像阿武般,赤裸着身子,跟一大群男孩子们一道儿在沙滩上嬉戏,无论是泅泳、摸蟹和捕鱼的本领,她不输任何男童,她那把天然卷曲的长发,经常湿漉漉得溢着海的腥味,她经常无忧地笑着,笑得很野、很甜,一口小白牙像翻腾在岸边的浪花。
仿佛是突然的,小慧在我的印象里起了改变。她变得沉默温静起来,她平素随意披散的长发经过梳理,显得整洁而光亮,用一条艳丽的彩色网带横扎在头上,压着发根,她的脸和裸露的胳臂不再像当初那么黝黑,她早先平坦的胸,也结实地隆了起来,走路时,带着一股自然的微颤。她早期的野性更完全消失了,使她远离当初曾和她一起追逐嬉戏的男孩子,成天和同村的女孩们坐在防风林的碧荫下,悉心地编着鞋帽之类的织物,有时也替人修补渔网……越是这样的远离,我越觉得她矜贵可爱,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我背着人对天许下重誓,今生非小慧不娶,她要是嫁于他人,我这一辈子就绝了结婚的念头。
然而,女孩儿的心真难捉摸,可不是?同村的伙伴们,谁都知道儿时的小慧与我感情非常好,可长大后……唉。基于本能的羞涩和自卑,我由始至终没向小慧表示过什么,甚至不曾在任何人跟前暗示过对她存有意思,连阿武这么知己的死党,我也不肯把心中秘密泄漏半句。
我怎不自卑?怎不羞涩?皆因我是红头师公的儿子,且是衣钵传人。渔村的人信巫术,但从事巫术为业的师公在渔民社会中却是不被尊重的,巫被列为行业中最低贱的职业。小慧在小时候,跟我玩,跟我亲近,不外是年纪小不懂忌讳,她长大了,逐日地疏远我,是合情合理的,我一点都不怪她、怨她。
阿武和小慧拍拖,是村内人人皆知的事实。三年前,当阿武与小慧拍拖的消息传进我耳朵,我一时直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我脸青唇白地过了有十天八日,这才想通想透,小慧纵使不和阿武拍拖,也会和别的男人相恋、结婚、生子,她如果爱上我,老早就在自然辞色间流露出来了。我深信一个人如果爱上另一个人,再武装感情和百般掩饰,但一双眼睛,或多或少都会泄漏一点端倪。
小慧的眼里没有我,她的眼里只容纳下阿武一个,盲人都瞧得出。小慧如果与别的男人拍拖,我恐怕连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共餐同游。她和阿武拍拖,而阿武与我是死党。难免有碰面接近的机会,在爱屋及乌之下,她一定对我很友爱。一想及此,我不觉由悲转喜,一种苍凉的满足感。
就这样,三年来,因为阿武的关系,小慧对我,和蔼可亲,一如童年待我般的厚爱。可这三年来,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我自己,我憋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我恨阿武没有善待小慧。奇怪像阿武这么好脾气的人,面对小慧时,却是暴躁至极,烦恼绝顶的反应,纵然她对他,是那么的千依百顺,温柔体贴。
小慧爱上阿武,对我而言,是阿武几世修来的福分。但对阿武而言,他却怏怏不乐。分明是小慧爱阿武,阿武却不爱小慧。阿武不爱小慧,为什么又跟她拍拖?依阿武一次酒后真言,是小慧主动亲近他,三天两头的,做些糕点煲些糖水,送到他家去,他把糕点吃了把糖水喝了,却没有什么表示,她上门,他跟她有说有笑,她没上门,他也从来不去找她。一日,他家人都不在,她提了一篮小侄子做满月的红鸡蛋上门,鸡蛋他没吃,他吃了她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