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善守钱。余剩的钞票超过了定数,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尽它不可。缘缘堂落成后一年,这种钞票作怪,我就在杭州租了一所房子,请两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游杭的旅馆。这仿佛是缘缘堂的支部。旁人则戏称它为我的“行宫”。他们怪我不在杭州赚钱,而无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为是。古人有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相信这句话,而且想借庄子的论调来加个注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也无涯,以有涯遣无涯,殆已!已而为利者,殆而已矣!”所以要遣有涯之生,须为无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给我尽美的印象者,就为了我对它无利害关系,所见的常是它的艺术方面的原故。那时我春秋居杭州,冬夏居缘缘堂,书笔之余,恣情盘桓,饱尝了两地的风味:西湖好景,尽在于春秋二季。春日浓妆,秋季淡抹,一样相宜。我最喜于无名的地方,游众所不会到的地方,玩赏其胜景。我把三潭印月、岳庙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让给别人游。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是范蠡致富的秘诀,移用在欣赏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赏过了。苏东坡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1某雅人说:“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为我怕热怕冷。我到夏天必须返缘缘堂。石门湾到处有河水调剂,即使天热,也热得缓和而气爽,不致闷人。缘缘堂南向而高敞,西瓜、凉粉常备,远胜于电风扇、冰淇凌。冬天大家过年,贺岁,饮酴酥酒更非回乡参与不可。我常常往返于石门湾与杭州之间,被别人视为无事忙。那时我读书并不抛废,笔墨也相当地忙;而如此忙里偷闲地热心于游玩与欣赏,今日思之,并非偶然;我似乎预知江南浩劫之将至,故乡不可以久留,所以尽量欣赏,不遗余力的。
“八一三”事起,我们全家在缘缘堂,杭州有空袭,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来,把“行宫”关闭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纷纷逃乡,我又派人把“行宫”取消,把其中的书籍、器具装船载回石门湾。两处的器物集中在一处,异常热闹。我们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整理书籍,布置家具。把缘缘堂装潢得面目一新。邻家的妇孺没有坐过沙发,特地来坐坐杭州搬来的沙发。(我不喜欢沙发,因为它不抵抗。这些都是友朋赠送的。)店里的伙计没有见过开关热水壶,当它是个宝鼎。上海南市已成火海了,我们躲在石门湾里自得其乐。今日思之,太不识时务。最初,汉口的朋友写信来,说浙江非安全之地,劝我早日率眷赴汉口。四川的朋友也写信来,说战事必致扩大,劝我早日携眷入川。我想起了白居易的《问友》诗:“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长,茎叶相附荣。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决,问君合如何?”铲除暴徒,以雪百年来浸润之耻,谁曰不愿,糜烂土地,荼毒生灵,去父母之邦,岂人之所乐哉?因此沉吟意不决者累日。终于在方寸中决定了“移兰”之策。种兰而艾生于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荄相交,茎叶相附,可见种兰的地方选得不好。兰既不得其所,用不着锄或溉,只有迁地为良。其法:把兰好好地掘起,慎勿伤根折叶。然后郑重地移到名山胜境,去种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然后拿起锄头来,狠命地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者不必用锄,但须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将来再种兰时,灰肥倒有用处。这“移兰锄艾”之策,乃不易之论。香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点头。
然而这兰的根,深固得很,一时很不容易掘起!况且近来根上又壅培了许多壤土,使它更加稳固繁荣了。第一:杭州搬回来的家具,把缘缘堂装点得富丽堂皇,个个房间里有明窗净几,屏条对画。古圣人弃天下如弃敝屣;我们真惭愧,一时大家舍不得抛弃这些赘累之物。第二:上海、松江、嘉兴、杭州各地迁来了许多人家。石门湾本地人就误认这是桃源。谈论时局,大家都说这地方远离铁路公路,不会遭兵火。况且镇小得很,全无设防,空袭也决不会来。听的人附和地说道:“真的!炸弹很贵。石门湾即使请他来炸,他也不肯来的!”另一人根据了他的军事眼光而发表预言:“他们打到了松江、嘉兴,一定向北走苏嘉路,与沪宁路夹攻南京。嘉兴以南,他们不会打过来。杭州不过是风景地点,取得了没有用。所以我们这里是不要紧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香火无量,西湖底里全是香灰!这佛地是决不会遭殃的。只要杭州无事,我们这里就安。”我虽决定了移兰之策,然而众口铄金,况且谁高兴逃难?于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幸免之心。第三:我家世居石门湾,亲戚故旧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迁回了,戚友往来更密。一则要探听一点消息,二则要得到相互的慰藉。讲起逃难,大家都说:“要逃我们总得一起走。”但下文总是紧接着一句:“我们这里总是不要紧的。”后来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这样自慰的。呜呼!“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气,莫不爱好和平,厌恶战争。我们忍痛抗战,是不得已的。而世间竟有以侵略为事,以杀人为业的暴徒,我很想剖开他们的心来看看,是虎的,还是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