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哎,甭提了!&rdo;宋志良叹了口气,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打开手边空瘪的箱子道,&ldo;咱们遇上了笑面贼,银元和值钱的物事都被洗劫了……好在重要文件没丢。我见你睡得昏沉,便没忍心唤醒,自己驾着车奔洛阳来了。好在有富绅善人愿意我们搭顺风车,夜长梦多,还是吃些干粮尽快上路罢。&rdo;
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ldo;毅鸣,怎的发起了癔症?哪里不舒服?&rdo;宋志良见我神色有异,便也停下来关切地问,高大的身形在日光的照耀下真实而清晰,有着活生生的温度。
对了,我与我的同学是在北伐伊始的时节从湘地出发的学生,要到直隶去将文件交予参谋长,顺道上北京去投奔昔日的先生。宋志良的夫人陆美凤已拖着有孕的身子先行去了北京,我们须得快些动身,好使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团聚。
&ldo;……无碍。&rdo;我摇摇头,提起箱子跟上了他的步伐。
只是做了一个梦。
离奇怪诞而又香艳绸缪的,梦。
☆、大结局
七年后,我任职于南京圣西德女子中学。
颠沛流离的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当初我与宋志良抵达北京后,便不得不因时政的变迁而分道扬镳。原本想要投奔的先生被打击进步党人的军阀录入了黑名单,与交好的一位京剧名伶南下逃离,宋志良别无他法,便也带着临产的妻子去往相对和平的地带;而我与京津的分家失去联系,亦只得追随了先生的步伐,最终在风雨中飘摇的南京扎下根来,一直至今。
这座为我提供容身之处的中学是洋人出资创办的混合学校,教授的学生有乌发黑眼,也有金发碧眼。身着白旗袍的本土学生总是安安静静地上着课,见我也恭敬地唤一声先生,而穿黑裙戴十字架的洋学生却很是嚣张,除了她们的主,并不对我们这些日寇口中的支那人信任些甚么。
&ldo;……先生!&rdo;
教授完一堂马哲概论的我走下讲台,发现后排有女学生在招手,本以为她是有甚么问题没有领会,便夹着课本去为她解答;谁知当我靠近那一排女学生时,她忽然从另一个本土学生手中抽出一本小说,狡黠地朝我打报告:&ldo;先生,君英在课上看杂书!&rdo;
被揭穿的女学生脸颊顿时涨得通红,眼睁睁看着我将书拿过去了,跳脚道:&ldo;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姐妹们可都得给我作证‐‐方才你看得可不比我少。&rdo;
我笑着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小说,并不理会她们在旁边的打闹。乱世之下的课堂大多枯燥,这个年纪的少女又免不得会有些心思,看些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也无可厚非;更何况身处民国的淑女,除却书籍上的知识,本就应该懂得些风花雪月。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本小说居然是市井间少有的志怪题材,讲述了一个在乱世不慎遭到诅咒、化身为千年僵尸的王爷的故事。我持续地看着,半晌竟也渐渐入了神;余光瞥见洋学生们都已扬着高傲的下巴走出了教室,便拉来一把椅子在她们面前坐定,欣欣然讨论起来。&ldo;你们这些女娃倒来说说,这书有甚么吸引人的地方?&rdo;
女学生们见我没有怪罪的意思,都吁了口气放松下来,听到我的问题便面面相觑,半晌皆是赧然道:&ldo;僵尸王爷生得很俊。&rdo;
果不其然。见我扬起眉来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她们,这些个少女都窃笑起来,面上满是憧憬的神色。我翻到一页配画的文字,发现那是一位丰神如玉的美公子,左眼下方有粒仿佛凝着哀愁的泪痣,看上去很是动人。
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的心忽然紧了一下,像是有甚么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动了动。
自短暂的恍神中清醒过来后,我掩饰着咳嗽了一声,正色道:&ldo;文笔不错,图画也好。这著者倒是有些才华,甚么来头?&rdo;
&ldo;吴钩老生。&rdo;女学生翻到扉页处指给我看,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之意,&ldo;这老生有过奇遇,脑袋里满是古怪离奇的想法。我曾在豫西的某处书楼遇见过他,半张脸都是被火烧毁的,可怕得紧;不过他人虽丑,说起书来倒是很好听的。&rdo;
我翻书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接话。&ldo;先生您说,世上真的有僵尸这等物事存在吗?&rdo;女学生们又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似乎对书里那悲情凄美的僵尸王爷向往至极,&ldo;僵尸王爷受了那么多苦,理应能在转世后寻得他的爱人罢。&rdo;
&ldo;……先生教予你们的科学,可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rdo;我站起身来弹了一记她们的脑门,在少女哀怨的眼神中板着脸道,&ldo;课没有背完之前,这书就暂存在我这里罢。&rdo;
……
……
校长先生进来休息室的时候,我正坐在书桌前细细读着这本吴钩老生所著的志怪小说。
先前与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只看了前面的部分,不曾料到之后还有个名叫唐生的人物;那唐生与僵尸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缠绵关系,这看似志怪的小说分明记叙着两个男子悱恻的情爱,看得我颇有些哭笑不得。
&ldo;可是在消遣?&rdo;校长先生坐在我书桌前的椅子上,并没有打扰我难得的兴致,而是亲自为我倒了杯茶水递上来,疲惫沧桑的眼神中透着长辈的关怀。我这几日实是有些辛苦,眼眶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谢过之后便将茶水接了过来,笑道:&ldo;先生早些年便教导我要劳逸结合,这时做个消遣,待会儿备起课来更精神些。&rdo;
&ldo;不错。&rdo;先生赞许地看着我,见我小口啜完了茶,便接着道,&ldo;毅鸣呐,待我把赖在校内不肯走的鬼子们打发了,就介绍一名淑女给你认识如何?&rdo;
我愣了一会儿,不解地朝他看去。&ldo;你伶仃了这么多年,是时候成家了。&rdo;先生只是这么道。
我沉默着,直到手中僵尸王爷的故事翻到底,也未曾开口应上一句。这些年来我的寥落一直被照顾着我的先生看在眼里,旁人也常劝我娶个贤惠的妻子成家,可我却始终没有这个念头。
闲暇的时候我也想过独身的缘由,总觉得自己在内心深处像是在等待着甚么,然而若是想得太过用力,便会头痛难忍;于是只能作罢,既不同黎民一般忧愁谷米,也不像先生一样情系天下,自以为过得还算幸福安乐。
然而事到如今,我隐约对自己的现状产生了质疑。
&ldo;……校外来了客人,你去见一见罢。&rdo;先生似乎理解我的沉默,也并未催促些甚么,不多时便起了身,从立架上拿过自己的帽穿戴整齐,背着手朝门边走去。&ldo;我夫人还在家中等着,就先行一步了。&rdo;
看着先生的背影,我蓦然生出些许羡慕的情绪。他有个会持家的夫人,每日都会备好饭菜等他归去,偶尔还会差使仆人送来些他所喜爱的甜点香茗;他身上的长衫始终是被爱人洗涤过的崭新,脚步虽已有了些沧桑,却没有半分当今文人普遍的狼狈,和时常憔悴的我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