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眼布扎紧了,从暗淡的光线进入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感到头晕。但是好像是对于暂时失去视力的补偿,他的听觉和味觉变得更敏锐,对飞机晃动的感觉也更敏锐。他闻到机舱里强烈的汗味和油味。现在他的眼睛被蒙住了,那些陪他的人开始谈起话来,好像蒙眼布也蒙住了他的耳朵,或者干脆当他不存在了。
他们含糊不清的、喉音很重的说话声和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混合在一起。他害怕得胸口发紧,胃里开始翻腾,好像要吐出来。他感觉自已被蒙在厚厚的毯子里,透不过气来。他想扯掉蒙眼布,拉开直升机门,好好吸一吸外面的空气,看一看外面明亮的一切。但是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用双手遮住嘴,吸进自己呼出来的气,强迫自己去想他那光线明亮、空间自由的玻璃幕墙实验楼。想像自己正和霍利一起站在坚实稳固的地面上。至少你在做着事情,他再次对自己说。总比无所作为,听天由命要好些。
听天由命。
他听着引擎有节奏的响声,听着旋翼叶片旋转的噪音,他开始沉浸于对过去的回忆。引擎格格转动的节奏使他想起童年时听到的一种声音;那是一九九四年夏天,他十二岁生日过后不久。
卧室的窗帘合拢着。室内很暗,破旧的空调机呜呜响着,夹杂着有节奏的格格声。房间里没人。他没去看放在床上的一张白纸,直接跑到与卧室相连的浴室门口,去敲那关着的门。当时他非常兴奋,而且他知道如果将门把手转动两次,那门上的旧锁就会打开。于是他没等到回答就推门进了浴室。
浴室里满是蒸气,刚进去时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听见妈妈在说话,可听起来不像妈妈平常的声音:
&ldo;关上门,亲爱的,让我一个人呆会儿。&rdo;
&ldo;出了什么事,妈妈?&rdo;妈妈说话的声音不太对头,他觉得心里发紧,刚才的兴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ldo;爸爸说我们应该马上就走,电影就要开始了。&rdo;他关好门回到妈妈身边时看到的情形使他终身难忘。
汤姆那时候已经知道妈妈病了。她常去医院,所以他知道。深夜里他听到过父母小声提到&ldo;癌症&rdo;这个词,但他没有在意。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和脑肿瘤抗争了几个月,她的性格已经因此而改变,她忍受了说不尽的痛苦。
蒸气散了以后他看到浴缸里放满了水,妈妈赤身坐在里面,她的脸死一样苍白,浴缸里的水一片淡红。她的两只手腕上都有着可怕的殷红伤口。
一开始他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ldo;妈妈,你在流血。出了什么事?&rdo;他茫然地、恐惧地问道,&ldo;你摔跤了吗?你感觉怎么样?&rdo;
&ldo;我很抱歉,亲爱的。我没想到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rdo;
他本能地想跑出去,喊爸爸过来。
妈妈却说:&ldo;汤姆,亲爱的,我没事。真的。别害怕。一点也不疼。&rdo;
他走到门口:&ldo;我去喊爸爸。&rdo;他哽咽得喊不出声来。但妈妈说话的语气使他没有去开门。妈妈说话时的一种恳求的语气是他从未听到过的。
&ldo;不,不要喊爸爸,现在别去。&rdo;
&ldo;但是为什么,妈妈?为什么不要喊爸爸?&rdo;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着。慢慢地,他幼小的心里逐渐领悟到是妈妈自己做的这一切。
&ldo;我需要休息,亲爱的。我的身体一直跟我作对。可我很爱你,很爱你爸爸。你会告诉他的,是吧?不过等一等再告诉他,好吗?&rdo;
他非常想离开那间屋子,但妈妈的眼神是那么痛苦。如果喊爸爸过来,他只会阻止她离开。虽然他渴望妈妈活下去,胜过其他一切,但他觉得不应该强迫她活下去。
&ldo;坐下,亲爱的。陪陪我。像以前那样数数给我听,让我看看你是多么聪明。&rdo;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在看着自己。他看着自己机械地走到放换洗衣服的篮子附近的椅子那里。他拿开妈妈放得很整齐的手表、手镯和项链,然后坐了下来。
&ldo;像你小时候那样数数给我听,&rdo;他听到她说,&ldo;基数词。尽可能数下去。&rdo;她的眼神十分悲伤,他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朝前靠去,跪在浴缸旁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前额,他记得自己生病时妈妈总是这样摸他的前额。虽然浴缸冒着热气,可她的皮肤却是冷冷的,粘粘的。于是他将两只小手都放在她的额上,希望自己身上的热气能使她温暖,帮她恢复过来。然后,他按照妈妈的要求开始数数:&ldo;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二十三……&rdo;
汤姆一直数到二百六十七‐‐妈妈就是在他数到这里时死去的‐‐才突然回到现实。现在听起来直升机引擎的噪音一点也不像多年前他父母房间的空调机声音。他凝神细听才勉强听到一点点相似的地方。
直到今天,汤姆也没弄清当初他是否应该协助他妈妈自杀。他一直有一种负罪感。他父亲尽力让他相信他做得对。但汤姆知道阿列克斯心里一定非常懊恼儿子当初没有喊他;他甚至没有机会向自己挚爱的女人说一声再见,因此,他一直没有再娶。
他渐渐长大懂事以后,从这次经历中得出两个坚定不移的想法:第一,如果像他妈妈那样无可指责的女人也会得癌症,那么值得相信的上帝‐‐更不用说值得崇拜的上帝‐‐不可能存在。如果确实有某个主宰宇宙的力量,那么一定是冷酷、专横的命运女神。只有科学才能提供与命运抗争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