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汤马士?布兰吉才明白,他私底下认为迷信又愚蠢的那一群船员其实是对的:这只从冰原来的东西除了有动物的血肉之躯及白色的毛皮之外,也是一个恶魔或神祇,是他们该让步、敬拜或望之即逃的势力。
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在他下方摆荡的绳梯可能会被那附近的帆桁残枝卡住,或者在他摆荡过中线后,会被左舷侧的帆桁或支桅索阻挡。如此一来,那东西就可以把他像困在网中的大鱼一样慢慢拉过去。不过他的重量与扭动的动量让他在摆荡到主桅的左舷侧后,又继续摆了十五英尺以上。
现在绳梯正准备要将他再朝着那只在风雪及黑暗中伸出的巨大左前臂荡过去。
布兰吉扭摆身体,让重心移向船首方向。他感觉得到那些杂乱、破裂的索具也跟着他的惯性在移动。在接下来的摆荡中,他放开两只腿挥摆、乱踢,想借此碰触到这一侧的第三根帆桁。
当他摆荡到帆桁上方时,他左脚的皮靴碰到它。深刻痕的靴底在冰上踩滑了,靴子就从帆桁旁边经过,当绳梯要荡回船尾时,两只靴子踩到包着一层冰的帆桁,然后他用尽腿的力气猛推。
那面纠结在一起的绳梯缆索网再次摆荡着经过主桅,然后顺着一个弯曲的弧度朝向船尾。布兰吉的腿悬空,还在距离那堆毁坏的帐篷与物品五十英尺的高空上胡乱踢着,他弓着背紧靠在绳索上,朝向主桅及正在等待他的东西荡过去。
爪子在离他的背不到五英寸的空气中划过一下。虽然处在恐惧之中,布兰吉还是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他知道他那一踢产生的弧形,已经让他在摆荡回来时距离主桅几乎有十英尺。那东西肯定已经把它右掌的爪子‐‐或手,或钩爪,或恶魔的指甲‐‐深深刺入主桅中,然后全身近乎悬空,用六英尺或更长的巨大左臂来抓他。
不过,它没有碰到他。
布兰吉再一次荡回到中间时,它不会再失手了。
布兰吉抓住绳梯边缘,然后以他平常沿自由的缆索或绳梯下滑时的速度,尽速下滑。他麻木的手指不断碰到绳梯的横索,每次的撞击力道都让他有从索具上脱落、掉进黑暗里的危险。
绳梯已经到达摆荡弧形的最远点,大约是在右舷护栏的外侧,开始要再摆荡回来了。
还是太高,当他上方那团纠结的绳索朝着主桅摆回来时,布兰吉这么想。
那只生物可以轻易地在绳梯摆荡到船中线时将它抓住,但是布兰吉现在已经在那高度之下的二十英尺处了,用冻僵的手攀在一条条的横索上继续往下爬。
那东西开始把一整团索具往上拉。
真是操他老天的吓人,那重达一吨或一吨半的结冰绳梯外加一个人,就像渔夫撒网后把网拉上来一样轻松又自在地往上拉时,汤马士?布兰吉竟然还有时间这样想。
这位冰雪专家照着他在最后向内摆荡的十秒内计划好的,顺着索具往下滑移,同时前后挪移重心,想象自己是在绳索上摆荡的男孩,以增加横移的弧度,即使上面那东西正把他愈拉愈高。在摆荡过程中,不管他往下移动有多快,那东西都能以同样速度把他拉得更近。他很快就会到绳梯的最底部,但到那时,那只生物大约也已经把他拉到旁边,虽然此时他们还在五十英尺高的空中。
此时绳梯还有足够的宽松部分,让他可以弯向右舷二十英尺。他的两手握在纵向的缆索上,两腿伸直抵在横向的缆索上。他闭起眼睛,脑中再次出现男孩在绳索上摆荡的景像。
在离他不到二十英尺的上方,传来一声带着期待的咳嗽。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抖动,整个索具连同布兰吉,突然又上升了五或八英尺。
布兰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离甲板二十英尺还是四十五英尺,他心中只在意自己向外摆动的时机。在他向右舷的黑暗荡去时,他猛然扭转身旁的索具,两脚踢开绳索,将自己拋向空中。
摔落的过程非常漫长。
他首先在空中再扭转一次身体,以免落下时是头部、背部或肚子着地。掉落在冰原上是死路一条,如果直接撞到护栏或甲板的话会更糟,但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招式可使了。这位冰雪专家在摔落之际,很清楚他的生命这时完全由简单的牛顿运动定律来决定,汤马士?布兰吉的命运现在只是弹道学上的一则小习题。
他感觉到自己即将越过右舷护栏,而他的头离护栏只有六英尺,在下半身撞上惊恐号船侧的冰雪斜坡之前,他赶紧弯起两腿,做好着地准备,同时把两只手臂往外伸展。在他盲目地向外摆荡时,已经做了最佳的死亡机率估算,然后尝试让自己坠落弧线的终点,刚好落在船员离船或回船时习惯走的那条硬得像水泥的冰坡道前方,也让他的冲撞点,刚好落在捕鲸船置放处两个雪堆后方。那两艘捕鲸船被翻转过来,用绳索绑住,再用帆布盖住,埋在冰冻的帆布及三英尺厚的雪下方。
他着陆的地点恰好介于冰坡道前方与捕鲸船后方之间的一块雪地斜坡。撞击的力道让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左腿的某块肌肉被撕裂了,或者某根骨头折断了。布兰吉还有时间向随便一个这么晚还没睡觉的神祷告,希望断裂的是肌肉而不是骨头,接着他滚下既长又陡的斜坡,一路咒骂及大叫,在笼罩着船的暴风雪范围内,另外扬起一场小风雪。
在离船三十英尺、被雪覆盖的海冰上,布兰吉终于仰躺在冰上停止滚动。
他用最快的速度估量了一下现状。他的手臂没断掉,只是右手腕受了伤。头部似乎毫发无伤,肋骨也受了伤,让他呼吸困难,不过他觉得这也许是害怕或兴奋造成的,而不是肋骨断裂的问题。但是左腿的伤势让他痛得想骂人。
布兰吉知道他必须爬起来,并且开始跑……现在!……但是他无法照自己的命令做。他非常满意目前的状态:仰躺着,在黑暗的冰原上张开四肢,把身上的热气散到下面的冰以及在他上面的空气里,试着让自己的气息与理智再回到身上来。
现在他确定前甲板上有人在呼号及大叫。一球一球的提灯光出现在船首附近,每个都不到十英尺宽,照亮那一道道被风吹得往水平方向飞窜的雪。接着,布兰吉听到沉重的撞击声,那只恶魔般的东西已经从主桅滑落到甲板上了。再来是更多船员的大叫,现在他们相当有警觉,虽然仍没办法清楚地看到那只生物,因为它处在船中央那团由断裂帆桁、掉落的索具及四散的大木桶构成的混乱中,离船首还有一段距离。这时一把霰弹枪发出了怒吼。
忍着疼痛与伤势,布兰吉四肢着地跪在冰上。他的内衬手套已经完全不见了。两手裸露,头也是裸露的,系着灰条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在他激烈的逃命过程中,发辫的结松开了。脸颊、手指和脚趾已经没有知觉了,靠近躯干的部位则让他疼痛。
那东西正快速地越过右舷护栏朝他扑来,它四只巨大的腿腾空一跃,被提灯光从后方照亮的身躯飞越了那道矮障。
片刻之间,布兰吉站起身来,往外冲进到处是冰塔的黑暗海冰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