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就去问苏培盛了。苏培盛是打小儿伺候四叔公的,宫里头有个什么消息灵通的很,这会儿老了,荣养了,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没有胡子的老头子,但还是很爱操心,在别苑中晃来晃去,和别苑大管事抢饭碗。
这日,他又成功的将大管事支出门去办事儿,然后跑去把雍亲王府的年节要送的礼节都过目了一遍儿——这本是大管事的差事——见有几个不妥的地方,便回了四叔公,四叔公竖眉:“不是让你过几日安生日子么?这些个自有人打点,你着的什么急。”
苏培盛垂首,讪讪道:“奴才不是瞧小庆子他做事没个谱么?”
四叔公冷笑:“肖庆可是你亲手调、教的。”
苏培盛默默道:“这不是,奴才当初瞎了狗眼了么,这小子,他不叫人放心啊。”自从肖庆抢了他的差事,时常凑在四叔公跟前禀事,他就开始瞧这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不顺眼了。
肖庆是无辜的,我想,这是苏培盛和四叔公的虐恋情深,炮灰总是那么没有人身主权。
好像有什么词儿用错地方了……
不管了,我半路截住刷完存在感心满意足的苏培盛,叉腰抬头瞪着他,大声问:“苏培盛,你要去哪?”
苏培盛一见是我,忙笑呵呵的给请了个安,然后道:“趁着小庆子还没回来,奴才要去把明日的膳食安排安排。”
我只见过四叔公对两个人笑,一个是我(得瑟),还有一个就是苏培盛,哼,本阿哥才不要和一个没胡子的老头子一个样儿呢!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四叔公对苏培盛也这么好!
“我也要去,我要去膳房看看,他们做我的炒芙蓉蟹茸的时候有没有偷吃!”
苏培盛依旧呵呵的笑:“好,那奴才便随小阿哥去瞧瞧,那帮子奴才有没有偷吃。”
他眼里我就是一个耍脾气的小阿哥,既然如此,作为一个英俊的皇阿哥,我自然也不能太小气,也不叉腰了,昂首挺胸的走在前面。
我人小腿短,走不快,苏培盛老了,腿脚不灵便,也走不快,这么一来,倒是挺和谐的。
大约人老了都爱聒噪,苏培盛絮絮叨叨道:“小阿哥来了真好,奴才已许久不见主子开怀的笑过了。”
胡吣,我才不信,四叔公见到你就笑可高兴。
“小阿哥是不知道。那年,主子平定了罗卜藏丹津叛乱,奉旨剿灭与罗卜藏丹津勾结的策旺阿剌布坦,主子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只消几番布置,策旺阿剌布坦是手到擒来,奈何主子一心想在绍章皇帝万寿节上献上乱贼首级,恭贺皇上万寿无疆。这一来,这一仗打得就急了,主子深入险境,活捉了策旺阿剌布坦,自己也受了伤。那会儿离万寿节已不远,主子快马加鞭回京,结果才到半路,便听闻讣告,绍章皇帝驾崩。”
“然后呢?”我听得入神,不觉问道。
苏培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有些怪异,他继续道:“主子身上本就带了伤,闻讣,哀极攻心,内伤外患一齐发作,当时便吐血昏了过去。太医几番救治,好容易主子醒了,不顾自是安危,立即便要回京,奴才与太医苦劝不得,只得紧紧跟着,谨慎伺候。”
“再然后呢?”
“再然后,主子终是见上了先帝最后一面,王爷还穿着打仗时的盔甲,半月快马疾驰,连换件衣裳的功夫都舍不得花,那盔甲冷冰冰的,上面还沾了敌军的血,血早已凝成了暗红,看着便觉得触目惊心。主子哭倒在灵前,我打小伺候,从孝懿皇后崩后就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那一日,主子真是哭得让在场的王公大臣莫不心酸流泪,到最后,还是皇太后亲自来将主子带去了慈宁宫。不知说了什么,后头几天倒是好一些了,只是先帝丧事一过,主子便病倒,缠绵病榻数年,才好转,只是身子到底亏损了。那以后,奴才便没见过主子开怀大笑。”
他说的极是动容,眼中隐隐的闪现泪花,仿佛玛法一走,四叔公的人生便永远的缺了一角,说得好似与四叔公虐恋情深的不是他而是玛法,明明玛法的真爱是祖母。
我听得鼻子酸酸的,都没仔细观察有没有人偷吃我的螃蟹,都忘了问苏培盛我玛法有没有不可告人的小缺陷就回房了。
好像又用错了一个词儿……
后来,四叔公旧疾发作,病倒了,皇阿玛打发了一拨又一波太医来,到后头便自己亲自来探望,只是太医说,不成了。
我在病榻前,哭的抽抽搭搭,怎么也舍不得四叔公就这么不行了。四叔公幽深的看向我,嘴边隐隐的带了笑意,苍老虚弱的声音缓缓的道:“小二哭什么呢?生老病死,谁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渐渐的柔和起来,他望向我的时候,从来都是神色柔和的,只是这会儿,更是如水般的温柔。
他的所有过去与所有经历都被深深的完整的深藏在那双像古井般幽深的眼睛中,不让任何人触碰,直到现在,他不行了,即将要与这世界永诀,才终于把眼底那一层用作保护的薄冰融化。他颤颤巍巍的伸手将腰际的玉佩解下来,送到我的手里,这玉佩仿佛跟了他一辈子,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英武的,柔情的,忠直的,念旧的。我牢牢的紧握在掌心。
“四叔公,你一定要好起来,小二还要和四叔公一起。”
四叔公笑得更为柔软,也更为虚弱,我透过泪水模糊的眼帘,仿佛看到那一年,先帝灵前哭得肝肠寸断的雍亲王,他铁骨铮铮,穿着一身冒着寒气与风尘的盔甲,却哭到几乎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