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之间端端正正坐着的便是阴间人,数千之众,密密匝匝,初初一眼望过去,能让人不寒而栗。全都是阴森森的尸身,死状各异,扭曲恐怖,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人。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坐着宛如石雕,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都是活的,随着风吹糙动而转动,里头装满了恐惧、费解、无望、悲伤……这里像一片苦海,像一座地狱,人世间任何一种不快乐的情绪,任何一种苦难的情绪,都能在这里的眼睛里找到。抱鸡娘娘忽然觉得,这些阴间人也是佛像。这个乱世的百样生动,万千栩然,便在这片佛与阴间人的丛林里了。&ldo;都被施以了定尸咒么?&rdo;抱鸡娘娘问道。通明先生道:&ldo;不错。这四千多阴间人,不用定尸咒,还不乱成一锅粥?用定尸咒也有个好处,在佛气不盛的时候,也能延缓他们的腐朽。&rdo;抱鸡娘娘缓步走到阴间人的阵列中去,烈日艳阳般的阳气破入佛气与阴气之中,登时如墨汁入水,渗透开去,所有的阴间人都像被突然激活了一样,眼睛中放出别样的光彩,射出贪婪而饥渴的目光,齐齐地向抱鸡娘娘望过来。之前还没觉得有这么令人作呕‐‐这些时日以来,每到晚上,李柔风出去会客的几个时辰里,通明先生便会带着她到乱坟场,到鬼市,到秦淮河上,到种种抛尸处。或许是因为建康城三易王旗的那一场滔天大乱,这个世间的阴气积蓄到了喷薄而出的境地,每天晚上都能有数百阴间人从尸堆里活过来,抱鸡娘娘什么都不用做,往乱坟场边一站,便有无数蛆虫般的尸体蠕动着向她爬过来。阳魃的火焰冷静却妖艳招摇,像夜中勾引飞蛾蚊虫的灯,尸身一靠近便着了通明先生的符咒,像活鱼一样挣扎着落入网中。‐‐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多了。又是白日,一切邪恶都看得真切。所有这些猥陋的、毫无克制的目光让抱鸡娘娘极为厌恶,她腰间刀鞘中的柴刀在隐隐鸣动,想要除去这些眼睛,想要杀掉这些阴间人。通明先生一直在密切地盯着抱鸡娘娘的表情,他漠声道:&ldo;你憎恶阴间人,是么?&rdo;抱鸡娘娘手按着柴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通明先生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轻描淡写道:&ldo;看来你被阴间人欺负过。&rdo;&ldo;你闭嘴!&rdo;通明先生又淡又冷地一笑,&ldo;没关系,这些阴间人,如今都得受你驱使,对你惟命是从。这些时日我教你的那些手诀和符咒,你可都记清楚了?&rdo;抱鸡娘娘点头,&ldo;记得很清楚。&rdo;&ldo;那么今日最后cao练一下阵法罢。&rdo;抱鸡娘娘望了通明先生一眼,讽道:&ldo;看来说什么先生是淡泊名利从不出世的隐士高人,什么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全都是骗人的。你和法遵也没什么两样,你此前看似痛心疾首将他逐出师门,实则是为了放纵他以坐享其成。所谓&lso;君子远庖厨&rso;,最是虚伪。&rdo;通明先生冷笑道:&ldo;无知妇人!如今道门不昌,自从那张道陵创了五斗米道以来,愚民便只崇奉那些符咒印斗之类的妖法,反倒是我等正统道门五术,传续得日渐艰难。我身为阳隐一门首领,岂能食古不化、坐以待毙?&rdo;抱鸡娘娘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最终都敌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李柔风心中有两个执念,一个是萧焉,一个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让一个已经萌生过死志的人,再度生出赴死之念,当真不难。她已经一脚踩在泥淖里,拔不出来,状极狼狈,那么她便决定让两只脚都踩进去。城楼上的时候,她抱了李柔风一夜,李柔风看不到,可她知道,萧焉也在不远处站了一夜。李柔风劝她走,说担心她身为阳魃会被利用,可他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萧焉的不是。他到底是要维护着萧焉的,就算萧焉错,他也要让萧焉错得不那么难看。她想,那就成全吧。那就,成全吧。这所有的一切,都起于她那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妄念。她自欺欺人地想,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应该从来没有在兰溪边遇见过李三公子李柔风,也没有在鬼市遇见过阴间人李柔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错了。但她到底有那么一点点的难以割舍。像是极细的一条线,她成日睡觉,想睡也睡,不想睡也睡,她不去看李柔风,不同他说话,有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这条线不见了,终于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李柔风却又在那一头狠狠地一拽,拽得她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拽得她彻入骨髓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