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安静了会儿,才说:「你好。我是仪伶的母亲────」
我沉默着,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强压下挂电话的冲动。我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想了。
「仪伶朋友多,我也不是每个都认识,所以才让仪臻……用了仪伶的电话簿,给里头每个人都传了讯息……」那声音听得出疲倦,她说得慢,语气里几乎没有出现半点失态或哽咽,却仍叫人感到得心冷
是,我记得陈仪伶有个妹妹。她曾提过,却着墨不多。
「你────能请问程先生跟我女儿的关系是?」
我哑然:「……」
后来回答,朋友。
好朋友。
这六个字我说得极度艰难,亦心虚。猛烈的愧疚使我不知如何自处,那句节哀顺变,我打死都说不出口。
「嗯。」陈妈妈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却也没有挂断。
我问,是不是能去看看她?她说当然可以。
她说大概的内容都已经用简讯传给陈仪伶电话簿里所有的联络人了,我当然有看到,她母亲静静地说,若愿意送她最后一程,请把地址用简讯回复过来,他们会将讣闻一一寄到……
我有些恍惚地回了句谢谢,之后又觉得不妥,才硬着头皮说了句:「请,节哀……」后面两个字便说不出来。
……我木木地挂了电话,那天仍是把班上完。
回到家后,跟往常一样,我吃饭、洗澡,见家里没什么事,就回到房间关灯睡觉。
隔着一道门,客厅的电视机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人在生动地对话
陈仪伶吞了太多安眠药。药是医生开的。原来她早已患上忧郁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堕胎之前,或是之后?是她第一次拿孩子的时候,还是我陪做手术的那次?或都不是……每次见到她,都比上一次更加消瘦。我一下记不起最后一次与她联络是什么时候的事。
想起那天跟阿生相约在西门町的酒吧,她突然打给我,响了许久,我却没接。
仰躺在床上,房间浓黑如墨。我将手臂压在额头上,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安静下来,一阵脚步声经过房门口,又渐远去。这次我没有颤抖,没有痛哭流涕,只觉得累────人如果有一天能够什么都不想,就这样躺在床上度过二十四小时,那该多好。
我闭着眼睛,意识渐渐恍惚。
模糊间,我似看见了老妈,以及幼时戴着金猪头的程耀青。还有,陈仪伶
我陷入一个荒烟蔓糙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是真空的,脚不点地,连时间都在零散地漂浮,处处是尘埃与旧时光。
第20章十九
我这一生就看过两具遗体。第一个是我妈,第二就是陈仪伶。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会自杀,我不好开口去问她的家人,这无疑是在别人伤口撒盐。
讣闻寄到家里来的时候,是被我爸收到的,那晚我下班回家,老爸只说桌上有我的信件,我喔了一声,下意识想到的就是陈仪伶的白事。我将讣闻收起,回头见老爸还在看着我,才解释了句:「是以前的朋友。」
我向公司请了假,告别式那日起了个大早,并非刻意,若按往常,休假日我通常都睡得天昏地暗,可那一天早晨,不到六点我便睁开了眼睛。
人越老觉越少。我爸是一典型的例子。他每天早上五点多自然就醒,家里的早餐都是他散步时顺便买回来的,从他重新出去开车后,这几年,脾气反而柔和起来,挺神奇的。我家附近有间开了二十年的永和豆浆,从前我妈还在的时候,总是她买早餐回来;现在是我爸天天走去买。豆浆店老板认识我爸妈十多年,也算看着我跟程耀青长大,老板娘比较三八,老想给程耀青介绍女朋友,对象是她自己的女儿。
那天我刷完牙洗完脸,走到客厅,热呼呼冒着烟的早餐已被摆在桌上。两张葱油饼、饭团、油条和热豆浆,香气四溢,老爸从厨房走出来,像一点都不讶异我起得这么早,只说了句:「趁热吃。」油条炸得苏脆,一口咬下去嘎滋地满嘴油光,我和老爸甚少同时坐在一张桌子上安静吃早餐,上班日我总是睡到七点才醒,醒来时,老爸通常已将他自己那份吃完了,我的那份就罩在餐桌的塑料盖里保温;每当我坐下吃饭时,老爸不是在阳台给那些花糙浇水,就是坐在沙发上看晨间新闻。
父子俩难得一起吃上一顿早餐,空间里只剩下咀嚼与胶纸翻动的声音,谁都没说话。我埋头猛吃,吃完油条吃葱油饼,吃完葱油饼再吃饭团,恨不得将嘴塞满,十二月的气温冰飕飕的,我灌了口热豆浆,瞬间,口腔内的味道咸甜交杂,里头什么东西都有,腮帮鼓着,我低着头,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胃是热的、胀的,身体某处却空得发慌。
我没敢抬头看着老爸,我觉得他正在看着我,我突然很害怕他会开口说些什么。都说知子莫若父,也许他早已看穿了我。
这时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了拍,只听见老爸叹气:「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吃东西还像个孩子,没人跟你抢。」椅子吱地声推开,他走进了厨房;我则站起来快走进浴室,难受的弯下腰,将满嘴的嚼烂的食物全呕进马桶里
再走出去的时候,餐桌上多了一杯温开水。
在房间换完衣服后,老爸已经不在家了。餐桌收得干干净净,上头摆着一包白色信封,信封下还压着几片树叶。我奇怪地将那信封打开,里头除了三千块钱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心中五味杂陈,坐在在椅子沉默许久,最后才摸出身上原先准备好的那包七千块白包,又添了一千凑了单数,将两封钱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