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等到屋里人静下来了,那家伙可能也估摸清屋里有几个人,也看清院子里再没啥人了,这才猛猛地喊叫起来。我记得那会儿弟兄几个都已经争得不吭气了,那一盘麻将也打得差不多了,好像就要和了,不晓得是谁还在摸牌,于是大家都静下来瞅着他摸。就在这当儿,就听得外头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一屋里的人都愣住了。那喊声不高,可是好瘆人。就像是从胸窝里掏出来的,嗓子眼整个都岔了。屋子里好像没一个人听出那是谁在喊。愣了半天,也没一个人动弹。紧接着就又听得一声喊:‘孔钰龙,你这个狗杂种,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回,可能就听出一些来了。老三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没等他转身,老大已经蹿出了里屋。三步两步冲到过厅,叭嗒一声,就把院子里的电灯给打开了。这一下可就坏了。可能是人急了,就啥也不考虑了。你想想,院子里的灯一打开,屋门口亮堂堂一片,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那还不一打一个准!老大一打开灯,老三没跑出去,老四一闪就抢着蹿出去了。一出屋门,身子还没出去,好像是刚一露头,就听得山摇地动的一声响,只见一道闪光,老四噗通一声就栽在那儿了。老大老三正挤在门口,听得这一声响,全都吓得一跳,你们不晓得,那会儿正是后半夜,那枪声真是要多响就有多响,要多瘆人有多瘆人!把耳朵震得又麻又疼,简直能把人吓懵了。老大还没反应过来,老三腾一下就跳出去了。老三毕竟年轻,人也利索,脑子也好使。大概只有他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啥事,一蹿出去瞅了一眼就扑了过去,还没冲了两步,又是一声山摇地动的响,老三就像是给绊倒了似的一下子就摔在那儿了。老大这会儿也已经跑出屋门了,老二也随后跟了出来,见老三也倒了,老大哇地叫了一声,大概是给吓呆了,一下子就僵在那儿了。老二见老大愣住了,也不由得愣了一愣,紧接着也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就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轰响,老二歪了一歪,噗通一声也倒在那儿了。老大到这会儿大概是给吓懵了,见老二也倒了,一边喊,一边就要往前扑。扑了没两步,大概是瞅见那家伙又举起枪来,大叫一声,吓得转身就往回跑,刚跑到屋门口,就又是一声枪响,老大就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似的一下子跌在那儿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前后顶多也就是半分钟,弟兄四个就全趴在那儿了。就是想也想不出来,那有多快!多准!一枪也没放空!还都是要紧的地方!那么一点儿时间,还得装子弹取弹壳,恐怕根本就没时间瞄!连瞄也不瞄,就一枪撂你一个,你说那是啥枪法!
“说实在的,咱这孔家峁,几十辈子了,啥时候见过这阵势。不瞒你们说,一想起来,到这会儿了腿肚子还是直抖。其实在当时那会儿,我都跑到院子里了。那家伙是没朝我放枪,要是放枪,我大概也早在太平房里了。你想想,我跟老二就只差个一尺来远,枪声一响,老二那半个脸上眼见得就冒出一大块血和肉来,血点子都溅到了我脸上!另外那两个人那会儿也都在院子里了,见四兄弟都倒在了那儿,吓得愣在那儿,连动也不晓得动了。直到我吓得逃回屋里时,那两个家伙才跟着往屋里跑。人家肯定是不想打我们,要是想打,我们一个也跑不了,想跑也跑不了。
“我们几个当时也不晓得是咋逃出来的。开门时,我的手抖得好半天也摸不到门关子。一直等跑到离四兄弟家好远好远了,腿肚子还直抽筋儿。我不晓得那会儿自个脸上是个啥模样,就只瞅见那两个脸上简直没个人样儿。等到后来我们坐到村长家里时,好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有一个人差不多都快瘫在那儿了,呜噜呜噜的就只是哭,哭的那样子能把人吓死。
“村长一听,也吓呆了,根本就不晓得该咋办,也没有一个人敢再回到四兄弟那院子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没人吱声。等到后来村子里起来的人多了,跑到这儿来打问的也越来越多。不过只要一听说是那家伙拿枪打人哩,一个个登时全都吓成傻乎乎的样儿,都只是痴呆呆地往四兄弟的院子里瞅,再没一个人敢说啥,更没一个人敢跑过去。一直等到四兄弟家的老婆娃子又哭又喊地跑过来找村长时,大伙儿才相跟着走到四兄弟家院子里。进院门的时候,没一个人敢打头。连老大金龙家的媳妇也只是哭,就是不敢往里走。后来还是听到四兄弟妈抢天呼地在院子里哭起来时,才有人大着胆子走进院子里。
“其实那会儿早没事了。那家伙一放完枪就死过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醒过来。连医生也说,这家伙当时伤成那样子,咋的还能开枪打人!后来听人说那家伙是爬了十来里路爬进村子里的,医生咋的也不相信,说那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别说爬那么多路了,就是一动不动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还说那家伙的脑子早就处在昏迷状态,早就不清醒了,开枪打人,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不过这一点我就不信,那家伙开枪打人咋会是无意识的。就连那家伙喊的那一句话也说明他是很清醒的。你想想,他喊起来就只喊老三钰龙的名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晓得四兄弟打头的总是老三钰龙,所以他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钰龙。收拾了钰龙,四兄弟家就会大伤元气,就算别的收拾不了,你四兄弟家的威风也就少了一大半。你能说他脑子不清醒,你能说他是下意识?其实我也是听到了见到了才这么说,要是没听到没见到,只怕死也不会相信。不过有一点我是彻底地信了,这人呀,真要是憋足了一股劲,那可是啥事也干得出来,连阎王爷也会怕他三分!
“怕哩怕哩,当时那阵势,要是胆小点的,打不死也要吓死你!咱这也算个保镖哩!只怕也得少活十年,简直是活死了一回。我看就是上了战场,顶多也就这样了。怕哩怕哩,真是吓死人……”
……
二十日凌晨三点十五分
……到了!终于爬到了……
他静静地瞅着这座在夜晚看上去如此阴沉幽深的院落。住宅的第二层上,灯光很暗很柔。那是这一家人的卧室,里头的女主人大概都睡了,唯有一层的灯光依旧很亮,很扎眼。
他知道全村唯有这一座楼上的灯总是亮的。如果停了电,他们自备的发电机马上就会发动起来。他们很知道享受,也很会享受。
同四周低矮灰暗的院落窑洞相比,这里俨然像一座威严的城堡。
54
大门很沉,很厚,很宽,很高。四寸多厚的硬木门板,再用一道道厚厚的铁板箍住,铆上了一颗颗巨大的铁钉。两个粗大的门环上各有一颗张牙咧嘴的龙头。大门两旁是两座雄健的石狮,向人露出尖牙利齿的大嘴。大门两旁的石壁上,雕刻着四条腾空而起的黄龙。听人说,这是高薪聘请省壁画院的一位专家雕刻的。人们叫它四龙碑。这四龙碑很有名气,省电视台曾把这雕刻以农民文化新潮为标题作为新闻播出过。不过这四龙碑的名气还来自另一件事上。
有个外地的阴阳先生在一片赞扬声中,却对四龙碑连连摇头。他称龙为阳物,乃万物之首。龙的呈现,必为奇数。因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四龙碑则不伦不类。只听说有五龙碑,九龙碑,从来也没听说过四龙碑。如若要称四龙,就不是真龙,而是假龙。乃属阴物……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四兄弟的耳朵。这阴阳先生好像并不知道四兄弟的厉害,仍在这一带的村子里看风水,发奇论。结果是不言而喻,这阴阳先生整整被打掉了六颗门牙,再也发不出什么宏论来。自那以后,那阴阳先生再也不见踪影。有人说,那先生已经不再干那营生。也有人说,那先生早就死了,不知是气死的还是病死的……
于是这里的人就说,那阴阳先生才是个假的,要不咋就挨了四兄弟的打。若要能掐会算,四兄弟还能打得着他?
但不管怎样,这四龙碑便更加有名。凡来的人,都要认真看上一番,然后再赞不绝口地夸上一番。
在月光下,四龙碑依旧显得很亮,很有气势。
他静静地瞅着眼前这两扇沉重的院门,同刚才敲过的那几扇院门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院门离住宅虽然很远,但住宅内的说话嚷嚷声,仍然隐隐约约不断地传出来。他知道四兄弟还没有睡。
他又轻轻爬了两步,爬到门口,对着门fèng悄悄听了听,依然听不到任何动静。他们果然很大意,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回来!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啪哒,大门轻轻响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fèng。对着那道细fèng瞅上去,心里不禁一阵激奋,院门只是由门搭子反扣着,门栓和门关竟然都打开着!
门搭子在门外就可以拧开!这就是说,他原先准备好的那些撬门的工具全没用了。那是一个简易工具,用铁条编的,能从门fèng里伸进去拨开门关和铁链,还有一把细细的长刀,可以移动门栓。
他们真是太大意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站起来。连接门搭子的门扭在院门的上方,有一人多高,必须立起来伸直胳膊才能够着。
他凝思片刻,知道不能再延误下去,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将坐失良机。
他轻轻卸下步枪。卸枪的时候,他再次发现左臂已彻底失去知觉,似乎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用右手把枪托撑在地上,然后把枪的另一端慢慢立直了,再用右手握住枪身,握牢了,把身子的力量渐渐压在手上。一使劲,把右腿抽回来,再一使劲,把左腿也拉回来,于是他就跪在那里了。这时他发现,满脸已全是汗水,胸腔和腰际伤口的鲜血又开始大量往出涌。刚才麻木过去的疼痛,又猛然阵阵袭来。
他丝毫没有理会这些,他也顾不上这些了。
下一步必须站起来!
他把右手再次往枪身的上方移了移,然后把自己跪着的那条假腿向前靠过去半步。再把那只假脚扳正,成为将要站起来的形状。然后再向前移动右腿,再轻轻地扳动那只青肿的脚。就在整个身子成为蹲着的形状的那一刹那,腰、背、胸、腿腕的猛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尖叫起来,浑身像呕吐一样地一阵大抖大颤,眼前一黑,止不住地便一头撞在门板上,哐当一声,门就像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他猛然一惊,不禁让身子往后缩了一缩。在喘不过气来的巨痛中,他发现院子里依然如故,住宅里的吵嚷声也依然如故。
浑身仍然疼得钻心,疼得一阵阵发昏。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稳住了。
他命令自己必须尽全力马上站起来,否则就会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一种下意识中,他好像还清楚自己若想站起来,就只能靠这条假腿。肿得犹如水桶一般的右脚和脚腕,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任何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