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后来的惊人之举就是针对姓王的木匠来的。榆无意中在仓库里发现了半瓶农药,瓶签上的红字和骷髅人头象征着死亡。构想起村里每年都有人吞下这种农药而死去。榆浮想联翩,后来他就把半瓶农药倒在水杯里,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他知道姓王的木匠已习惯于从桌上拿水喝。那是正午时分,木匠满头大汗拍接着两块棺板间的样头。榆从外面的窗户里窥视着里面的动静,他看见木匠在擦汗,然后他的一只手伸到桌上抓过了那只水杯。榆的心狂跳着,他猛地蹲下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姓王的木匠在屋里发出了一声狂叫,那只水杯从门里飞了出来摔在地上。榆拔腿就跑,他不敢回头望一眼,一直跑到乡村小学操场上。操场上没有人,只有几堆大糙垛在微风中籁箴作响,榆发现糙垛里有一个洞,他就钻了进去,又抓了几捆糙挡住了洞口,一切都变得幽暗无边,隐隐地可以听见小学教室里的读书声,那是些无疾无灾的孩子,这个上午他们在读书,谁也不知道榆干了什么。
榆听见了小学下课的钟声,孩子们喧哗着奔出教室,经过操场和榆栖身的糙垛,有个孩子扒开了洞口,他惊讶地喊起来,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在拉屎吗?榆用手挡住了脸,他呜咽着说,我头疼,我头疼得厉害。
傍晚时分榆爬出了糙垛,他脸色苍自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远远地能看见家里的烟囱冒着炊烟,母亲正在门前的菜地里起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榆走到家门口,母亲说,榆,你这一天跑哪里去了?榆站住了,伸出手指抠着门框上的油灰。母亲又说,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谁欺负你了吗?榆摇了摇头,他说,我头疼,我头疼得厉害。
榆跨进家门时打了个冷颤,姓王的木匠独自坐在桌前呷酒。木匠的目光刀方般犀利地刺透榆的心。榆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刨花。他听见木匠嘿嘿地笑了一声。木匠说,你回来啦?你妈找你半天了。榆说,找我干什么?木匠说,不干什么。我的活儿干完了,我明天要走了。榆抬起头看见白棺材竖在墙边,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一口棺材。新打的棺材,表面光洁流畅,散发着一种树木的清香。
这口棺木打得好不好?木匠说。
我不知道。榆说。反正我不要睡棺木,再好也不要。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木匠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榆的肩上,另一只手在榆的脸上拧了一把,他说,这是我打过的最好的棺木,你们家总会有人睡上这口好棺木的。
第二天早晨姓王的木匠离开了村子。他没有把农药的事情透露出去,这让榆感到很意外,一种深深的迷茫笼罩着榆以后的生活,榆无法忽略姓王的木匠在家里留下的种种痕迹和阴影。
秋天和落叶一起渐渐随风而去。
巨大的棺木停在堂屋一侧,阳光透过窗榻照亮了棺木一角,另一半是不规则的阴影部分。这是在白天,到了夜里榆始终不敢正视那口棺木,他害怕它会突然打开盖板,把他关在里面。夜探时分榆依然听见家里有一种物质在咯吱咯吱地响着,他怀疑这声音来自棺木内部,一个最秘密最黑暗的地方。
母亲说奶奶的病一无比一天重了,恐怕活不过这个秋天了。奶奶自己也这样说过。秋天已经过去,奶奶却依然无恙,她穿上了棉祆,怀里揣一个小暖炉坐在床上,一声声地咳嗽,奶奶的脾气也变得古怪难测,她经常坐在床上,朗声咒骂榆的母亲,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看见母亲的眼里常常噙着泪,榆也不知道奶奶会不会死,他不想奶奶死,但是一旦奶奶死了就会睡进那口棺木,而棺木也将被抬出堂屋,埋到河边的墓地里去,这是榆希望的事。
榆夜里不敢和奶奶一起睡了,他开始搬到母亲的房间过夜。这使榆的睡眠变得香甜而沉稳,榆曾经看见母亲朝肚子上贴伤膏药,贴了很多,榆说,为什么贴那么多膏药,母亲回答说,我肚子疼,贴了膏药就不疼了。这是很久以后榆回忆起来的一个细节,它对榆最终弄清母亲的死因有所帮助。
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榆在仓库里发现母亲仰卧在地上,那瓶被榆用过的农药瓶倒在她的身边。榆闻见了一种强烈呛人的气味,它由农药和伤膏药的气味混合而成,榆几乎窒息,他挣扎着去拉母亲的手,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已经僵硬了。
榆的母亲在家中停灵三天。前来守灵的村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问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其中多次提到那个姓王的木匠。榆只是哭泣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为奶奶快死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死。村里人说,孩子还不懂事,他奶奶不说,谁还说得清呢?
榆的父亲没有回家奔丧,谁都知道他也是一个游村走街的木匠,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第四天榆的母亲被装进了棺木。棺木是原色的,还没有油漆,因为一切都猝不及防。死是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榆跟着四个抬棺的汉子朝河边走,那是清晨霜降的时候,雪自的霜无声地落在棺木上,落在送葬者的头顶上,原野和树木也弥满凝霜,乡村的景色一如既往地肃穆恬淡,适宜于任何一种出殡的形式。
在离墓地几步之遥的公路上,榆突然站住了。榆的目光落在公路前方,那里出现了一个肩挎工具的木匠,送葬的人们也站住了朝那儿张望。有人说,会不会是榆的父亲?他们很快发现那不是榆的父亲,公路上游村走街的匠人是很多的,这天早晨出现的是又一个陌生的木匠。
我怕。
榆就是这时候发出了凄厉的尖叫。他推开人群在公路上狂奔起来,榆头戴白色孝布在公路上狂奔起来,远看很像一匹自鬃烈马。
蓝白染坊
在梅雨降落的第一天,三个男孩中有一个放学回家找不见他的黄狸猫了。猫从气窗口爬出去,打碎了鱼食钵。那个男孩伤心地把这事告诉两个好朋友,他们发誓要我回失踪的猫,于是开始了这个故事。
在霏霏雨丝中他们走过湿漉漉的城市,看见环城河的水位涨了好几寸,城南低洼的老街上有水流汩汩地蔓延,那水是浊黄的,以前从来没见过。老街上的人穿着高帮胶鞋在积水里走路,鞋帮上溅了星星点点的黄泥,像各种花朵的形状。人们都觉得黄泥水来得溪跷,走在街上忍不住去看别人脚上开放的黄花。那三个男孩溯水而上,一直到了繁华的城北。他们发现城北到处在挖防空洞,许多隆起的土堆在雨中倾记,火山般喷发出冰冷的黄泥浆,流着淌着,画出一条巨大的黄龙。
三个男孩嘀咕,是不是要打仗了呢?他们带着痴迷的神色,在城北一带留连忘返。傍晚时分踩着水僻僻啪啪地回家,却没有找到那只黄狸猫。
隔天早晨,老街染坊的绍兴奶奶一开门,就觉得她脚上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咬了一口。大街上的黄泥水已经闯进染坊的大院里来了。
&ot;这水是怎么啦,长生,这水到底是怎么啦?&ot;
鬓发苍白的绍兴奶奶竟然失声大叫起来。她扶着门框,不让自己被那股夺门而入的水流冲倒。但是黄泥水一下一下地咬着她的小粽子脚。绍兴奶奶脑子里立时浮出一生中与此相关的记忆。浊黄不是好颜色。凶兆在雨中跳来蹦去,绍兴奶奶慢慢地瘫倒在泥水里。
来长生从染坊深处抢步出来,满脸满手全是一种靛蓝的颜色。他把老母亲从水里抱起来,惺惑地四处张望,人们发现染坊主人像个青面鬼似的,似乎刚从靛蓝的染缸里爬出来。于是又诞生了染坊的故事。
这染坊的院子奇大,四周竖起的杂木栅栏是一堵不死的墙,爬着绿得蝎虎的长藤,垂着长长短短的丝瓜。染坊里的女孩子小浮经常把脸藏在花藤瓜果中间,窥视外面老街上的男男女女,行踪有如一只猫。
小浮这年十五岁,跟老街上其他孩子不同,从没上过一天学,随随便便地在杂木栅栏内疯长。小浮的眼睛里确实有和猫相像的东西,人们都说染坊里那女孩怎么怪模怪样的,却又有点美丽。小浮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常常坐在一只底朝天的废染缸上,看着来长生和一家人往竹绳上晾那些家染印花布。
梅雨季节里,染坊一家子天天等太阳,太阳升起好晒布,从缸里捞上来的蓝白花布已经多日未干了,每当五月的太阳即将刺透滑腻的空气,染坊里一片忙乱,小浮就从磨白浆的石磨边溜走,钻到密密的蓖麻叶丛中,把什么都躲开了。
&ot;小浮,小浮,你跑到哪里去了?&ot;
她听见讨厌的老祖母用手杖敲着染缸,便捂着嘴窃窃地笑。她不准备让家里人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ot;小浮,小浮,外面在发黄水,别让黄水咬了你呀。&ot;
小浮早就看见了街上的水。她撕扯下许多六角形的蓖麻叶,把绿栅栏打开一个缺口。外面老街上的房子和人看得更清晰了。绍兴奶奶小心翼翼地沿着一片积水走,老祖母在找一个长着猫眼睛的孙女。绍兴奶奶不时仰起雪白的髻子头,朝天上看,嘴里念叨着什么。小浮知道老祖母耳鸣眼花,几天来总听见有飞机嗡嗡地朝老街的房顶飞过来,一个身影在黄色水洼里忽隐忽现,显得很苍凉很寂寞。小浮掰着指头算了算祖母的年龄。她快九十岁了。她活了那么长的时间,每年都在红木箱底压一块家染的印花布,如果老祖母在九十岁这年里寿终正寝,来家人会遵从她的意愿在祖母的身子底下铺上九十块印花布。九十块印花布会裹着一颗古怪的魂灵,送她进入天堂中的另一个染坊。飘飘扬扬飞上天啊,蓝花白花盖满天空。
多日的雨天在小浮心中拱出一团毛茸茸的梦想。小浮突然又笑,笑完了又烦躁。她觉得这两天身子软绵绵的,闻见大缸里发酵的黄豆水味就想呕吐。她仇恨地瞪着满院的印花布,不知道为什么来家人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地在这些布下面走来走去,没个终结,小浮有一回做梦,梦见她陷在一片蓝与白的花朵里,在浓烈呛人的花香中挣扎跳跃,但是所有的蓝花白花全像淤泥一样拽住了她的腿脚。这时候小浮重温了那个梦,她在一排排晾布的竹绳间钻来钻去,想试试那些蓝蓝白白的花朵会不会像小妖怪似的来抓她,她听见风在耳边弄出蜜蜂般的响声。那些布匹上的花朵温柔地拍打她的脸颊,在繁重的花影压迫下,小浮仍然像一只猫一样敏捷活灵。她差不多快乐成了一只疯猫。太阳下的印花布把她和家里人隔开了,谁也没见到小浮的疯样,谁也没见到小浮奔跑跳跃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滴滴殷红的血迹。
小浮后来跳不动了。她慢慢爬到杂木栅栏的绿荫里,好奇地凝视自己留下的血迹。
&ot;小浮,小浮,你这鬼丫头在哪里呀?&ot;绍兴奶奶又找回染坊院子里了。小浮害怕老祖母闻到那血的气味。她想往杂木栅栏外面翻,翻到老街上去,可是一点劲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