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专挑了这么早的时候来,为的就是避开前来上香火的人群。只是我和玉兔在天光晦暗时前来,没想到有人比我们更早。
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立在我的坟前,一动不动。他像是在这站了很久了。
玉兔悄声问我:&ldo;谢樨,那是谁?你的岳丈么?&rdo;
我往他脑门儿上敲了一记:&ldo;你若是有爹,我岳丈该是只兔子。&rdo;
我认得那位老者。前世我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后来知道他是当朝的礼部尚书,河南人,开封籍。
但这个人不是豫党。我当初以王爷身份受讯,文书交接都由礼部转手,他混杂在那一堆乌烟瘴气的人群里。凭我判断,这人非但不是豫党,反而是朝廷中的一派清流。
这位耄耋老人十分有干劲,卯足劲儿了想要扳倒张此川。
可他一个该准备朝会的人,大清早跑到我坟前干什么来了?
我正在疑惑,就见那老人对着我的坟墓跪了下来,一跪三稽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我对玉兔道:&ldo;可能真是岳丈。&rdo;
玉兔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再道:&ldo;这么大的礼……大约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岳丈罢。&rdo;
☆、放弃挣扎
我前世,从没人跪过我,都是我跪别人。
人间拜亲生父母、生死恩人都未必会用这三跪九叩的大礼,多少人活了一辈子,从没真心实意地拜过一次旁人。所以我见到那老者摆出如此阵仗,着实很诧异。
我还是胡天保的时候,家里虽然有钱,但在涪京城这个地方,实在算不得是个多么好的身份。从商者贱,我爹给人点头哈腰了一辈子才换来万贯家财,出门时也是一团和气,从不跟别人摆脸色。
我年少时曾很不齿我爹这种行事态度,我觉得他是个怂包,有钱了,不买官不贿赂,非得看那一群贪官污吏的脸色,既然世道污浊,为何一定要去当那坚贞不屈的傻大个呢?
当年老皇帝还没驾崩,我考完试回家,金榜未提名,洞房花烛夜也遥遥无期。
我遇见了一回天子携群臣出行,重阳秋猎。当天,长安街两遍跪着了一摞人,我也在其中。我抬眼看天子身后的仪仗,官阶由大到小,群臣携着的亲眷中,有不少是我认识的人。
我爹把我的脑袋按下去:&ldo;看什么看!好好跪着!&rdo;
其实我也没有继续抬头的打算,我觉得被认出来了丢脸。
那回出行的人多,车驾缓缓前行,缀成一条长龙,迟迟不去,那回也变成了我跪得最久的一次,回了家后膝盖生疼,抹了两天的药油才见好。
我在街上跟着别人跪了两个时辰,回头再去窑子里的时候,遇见那些个阔少爵爷,他们都很含蓄地表示:&ldo;大家都是好兄弟,这些礼节算什么?&rdo;连平常的见面拜礼都不让我拜了。我方知那天在街上,他们其实是望见了我的。
我当时不觉得这是变相的揶揄和侮辱,傻乎乎地以为他们当真敬重我,回头便告诉了我爹,告诉他:&ldo;从商者的儿子,也是能得人敬重的,你不必要求我同你一样被人戳着脊梁骨做人。&rdo;
我爹把我削了一顿。
他用带藤刺的长条枝子死命抽我:&ldo;你觉得你出息了!长脸面了!年纪轻轻的就知道爱慕虚荣,干这些悖德违礼的勾当!老子告诉你一点黑暗的现实,你现在向我吹嘘的,到了以后都是别人的把柄。&rdo;
我爹抽完我后,心平气和地往旁边一坐,拿了杯茶喝:&ldo;另外,无论你以后是否会怨憎我,我都要告诉你:现在朝廷中是不太好,买官卖官的人大有人在,我不去,不是要让胡家成为一身正骨的出头鸟,咱们没那出息;而是这档子事上,向来都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我文盲一个,要是买了翰林院学士,让天下有才之士怎么活?&rdo;
我跪在地上,浑身痛得直抽抽。我爹一身圆肉,整个儿人都带着喜相,严肃起来时其实十分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