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有点同情虞啸卿了,他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他很想自己就开庭算啦,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ldo;陈主任请!&rdo;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倒不是那么融洽,愣一下,干哈哈,&ldo;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有占啦。&rdo;他足咳了声才清好嗓子,&ldo;开庭!&rdo;
于是临充法警的兵们就对仗得很绝,&ldo;虎-威&rdo;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ldo;升-堂!&rdo;
于是我们中的两位:不辣和丧门星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审判席上的人们瞪着,被我们连踢带掐着,两位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着可真不好受。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我们,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ldo;乡野鄙俗,吝缘教化。大家可发一哂。&rdo;
陈主任的哂很像干巴巴的念白,&ldo;哈哈……&rdo;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ldo;带犯人!&rdo;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悄声纠正:&ldo;这不对。他没定罪,是被告。&rdo;
我们没机会评价,因为我们进来的门开了‐‐这凑合的法庭大家都只好走一个门。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他看了眼我们,然后便开始打量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陈主任都在盯着他,书记员张立宪做出一副愤笔疾书的架势,但他的兴趣似乎在这老房子里的某处房梁上,于是不甘输掉任何半口气的虞啸卿便也一起瞪着那房梁。
我身后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又开始&ldo;团长团长&rdo;地念叨,我看也没看往后踹了一脚,于是那念叨改成了轻轻的抽噎。而迷龙往前轻轻走了一步,被掠场的何书光瞪着,被郝兽医掐着最敏感的一块肉掐了回来。
沉默得很。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于是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淤伤的手腕,虞啸卿不愿意往那上边注目,于是便盯着自己的桌面。
我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我们便回头瞪他,克虏伯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于是我瞪着阿译,轻声地说:&ldo;别跳啦,傻瓜。&rdo;
阿译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
于是我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躯壳。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阖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发出碰击声。
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我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往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崩于就地。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答咔答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发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ldo;姓名。&rdo;
&ldo;龙文章。&rdo;
&ldo;年龄。&rdo;
死啦死啦犹豫了一下,不安于室地动了动,&ldo;光绪三十四年生人。&rdo;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ldo;光绪三十四年?&rdo;他反应还快,冲着发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ldo;三十四岁。&rdo;
死啦死啦说:&ldo;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rdo;
&ldo;那年慈禧也死啦。&rdo;虞啸卿说话在我们听来总阴恻恻的,&ldo;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rdo;
死啦死啦否认:&ldo;不是。这样好记事,发生过什么,到过哪儿。&rdo;
虞啸卿说:&ldo;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rdo;
死啦死啦说:&ldo;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死做了一个糊涂鬼。&rdo;
虞啸卿说:&ldo;现在死了,你明白吗?&rdo;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ldo;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rdo;虞啸卿简短地说。
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报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发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
&ldo;籍贯。&rdo;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ldo;不知道。&rdo;他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ldo;惭愧,是真不知道。&rdo;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ldo;祖籍。&rdo;
&ldo;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rdo;
&ldo;出生地。&rdo;
死啦死啦答:&ldo;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rdo;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ldo;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rdo;
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
唐基再问:&ldo;在哪长大的?&rdo;
&ldo;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rdo;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ldo;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