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太太年事已高,先尝独子嫡孙生死未明之悲,后闻六少携妻返家之喜,大起大落之下,老太太再次缠绵病榻,病势格外凶猛,如今连人也认不得了,只歪在床上不住喊着长子的名讳。大太太闵氏孀多年,和婆婆间隙了半辈子,如今老人家时日无多,又满心念着早逝的长子,闵氏摇摆之下,终是软了心肠,略收拾了几件衣裳,便去了主屋衣不解带的伺候婆婆。
偌大的明镜高堂里,两排共六座紫檀木雕花椅只坐了两人,且均是孟家本族姑奶奶,除了嫂子孔氏和崔氏,到访的年轻女子不过十来人,俱是与孟家沾了亲的同宗姊妹。昔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的堂里如今却冷冷清清,门口罗雀,孔氏心下感慨,大姑姐当年之礼名动京城,先不论那场意外,单说宾与排场,公主为赞,王妃为司,京里但凡有些名头的贵妇悉数到场,场面之宏大任她远在山东也有所耳闻。而如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寂寥如斯,不由得人不叹一声命运无偿。
侧房里,二太太谢氏正和小儿媳崔氏一道替宜珈做最后的整妆。雪缎裁衣,玉带为系,层层裙裾以金丝为线,绣出夺目流云,行动间流光四溢,仿若天人。
谢氏从锦盒里抽出一条五彩发带,素帛为底,锦缎为纹,色彩浓艳,质地华丽。她轻轻拢住宜珈两边的秀发,理顺后拿了发带系上,艳丽的彩带成了她通体唯一的彩色,乍一看夺目逼人,无比惹眼。
宜珈看着铜镜,抱怨道,&ldo;娘亲,这根发带这么多颜色,看的人眼都花了。&rdo;小龙女一身白衣,同色发带飘扬,仙气外露。难得她也想飘飘欲仙那么一下,白色头饰她就不想了,咱弄根素色的也行啊!
谢氏笑着拍掉宜珈想要拆发带的手,重新替她整了整丝带,解释道,&ldo;你是十五,又不是五十,这年岁正适合鲜亮的颜色,待你到了娘这个年纪,想穿花衣裳还得掂量掂量会不会被人唤作老妖精呢!&rdo;
宜珈还想辩驳,丹庭凑上前来,也笑着帮腔,&ldo;太太可别妄自菲薄了,您看上去也就三十多点,哪就不能穿红带花了?倒是六妹妹,你这般年轻都一身素色,莫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嫂子整日花枝招展的,厌烦了?&rdo;
亏得丹庭和她平素关系甚好,不然宜珈听了这话能呕出一口血来,有这么胡说的么?!在亲娘和嫂子两座大山齐齐压顶之下,宜珈悻悻的住了口,随她们折腾,横竖,小龙女的白袍子咱保住了……
丹庭不一会儿便被孔氏喊去帮忙了,屋里就剩下几个小丫鬟,谢氏坐到宜珈身旁的锦凳上,双手环住女儿的肩胛,含笑看着铜镜里不甚明晰的影像,&ldo;一晃眼这么多年,连你都长大成人了,娘可真是老了……&rdo;
宜珈反握住肩头母亲的手,这双手伴着她度过了十五个念头,再熟悉不过。当年那双纤纤玉手如今不可避免的染上条条细纹,手背不复往昔湿润,唯有掌心依然温暖如初。她鼻头微酸,紧紧握着谢氏的手,安慰道,&ldo;母亲可记得当初宜珈说过,一生一世都要伴在母亲身边。母亲养育之恩宜珈万不敢忘,您老了就换我照顾你,您走不动了我就背着您,您看不清了我一句一句讲给您听,您牙口不好我就给您炖肉粥米糊喝。娘,乌鸦尚知反哺,您想啊,我总比乌鸦强,肯定能养好您!&rdo;
谢氏前头听了还感动不已,可听到后来却哭笑不得,她拿抹了丹蔻的指甲戳了宜珈的脑袋,笑骂道,&ldo;瞧你这出息,就知道和乌鸦比!娘还没老呢,等你孩子大了我可要把这通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他!&rdo;
宜珈一脸无所谓,霸气十足的说道,&ldo;养儿防老,他敢不养我,没收他老婆本。&rdo;
谢氏喷笑出声,母女俩揉作一团。
女子十五及笄礼,等级和档次上也就仅次于婚礼了,宜珈时运不好,没捞着个和她姐姐一般豪华气派的成人礼,连三婶沈氏也以女儿宜璐动了胎气之名,明晃晃的缺席及笄礼。谢氏和两位嫂子心里多有愧疚,当事人万分无所谓,至亲好友都在场,其他阿谀奉承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孟子在上,宜珈在下,青烟袅袅,仿若臻境。
&ldo;甘醴唯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rdo;无人来观,族中一德高望重的姑奶奶便做了这赞者,念起祝词。
宜珈叩首三拜,全了三加礼。
谢氏执一雕花镂空古玉掐银丝长簪,缓缓插上宜珈发髻,抿嘴笑道,&ldo;这根簪子乃是先皇后爱饰,后赏了你外祖母,你外祖母于我及笄之时又转赠于我,如今传给你,当好生保存,万不可恣意玩损。&rdo;
宜珈敬谢叩首,孔氏一叹,崔氏一喜,宜珞一惊。开国功臣之后,百年世家之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高耸入云的城墙仿若近在眼前,袁丛骁一人一骑,骑了一匹枣红色骏马,四只马蹄上均围了一圈雪白戎马,奔跑间如祥云飘动,极为俊逸。
袁丛骁见那厚砖城墙抬眼可见,不由勾起嘴角,他吹了记马哨,轻拍马首,手里长鞭直指城墙,&ldo;惊雷,那便是京城了!&rdo;
89寿星面
铁锅一口灶上煮,清水白面台前放。
谢氏换了家常便服,袖管略卷,珠钗尽去,将白花花的面粉倒入盆里,徐徐加入清水,又取了筷子慢慢搅动,仿若真是普通百姓家里的寻常主妇。
小厨房并不宽敞的木门口,宜珈囧囧有神的呆愣在旁,下巴掉到地上捡也捡不起来。
她娘说,闺女生日要吃面,于是孟家主母袖子一挽,抄家伙下厨房和面来了。
她嫂子说,小姑子光吃面不行,还要配小菜,于是妯娌三人齐搭档,你洗菜来我切丝,小刀一把上下飞。
主人们干活,丫鬟们退散,谢氏的小厨房此刻被婆媳四人占据。
厨娘王婶子站在宜珈身后,咬着手绢泪牛满面。太太,那面粉是上好的天竺国舶来货,用完就米有啦,您可省着点,别半盆半盆的撒啊……三奶奶,您给竹笋去皮能不把笋肉也削了,都砍了咱吃啥……唔,四奶奶,肉丁肉丁,婆子我虽念书不多,可也知道&ldo;丁&rdo;和&ldo;块&rdo;不是一回事儿吧,您刀下的亡猪泉下有知,会死不瞑目的……嗷嗷嗷,六奶奶,锅没擦干放油会炸啊,看吧看吧,血溅四方,呸呸呸,油洒厨房了吧……
王婶子看着她的领地被人一通蹂躏,心痛如绞,比她自己被人蹂躏还要痛心一万倍,周身散发的哀怨气息不断蔓延,连傻愣当场的宜珈也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王婶子辛酸的偷偷瞄了一眼小主子,六小姐,刀剑无眼,水火无情,您就乖乖的和婆子我一起在这儿躲着吧……
天不遂人愿,王婶子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天决定在她脆弱的心脏上压下最后一根稻糙‐‐从来到厨房只为坑东西吃的硕鼠六小姐挽起肩上的秀发,净手下厨了……王婶子双手捂眼,几乎不敢看接下来的惨烈场景,脑中自动描绘了一幅蔬果齐飞、菜刀乱舞的景象。
&ldo;咦&rdo;,&ldo;呀&rdo;,&ldo;啊&rdo;,三种语气词几乎同时响起,王婶子心头一颤,莫不是……六小姐把自己指头给切了?宜珈长得漂亮又可爱,性格活泼也会说话,平时从不苛待她们这些下人,在孟家下层圈子里人气颇旺。她又爱淘吃的,来这小厨房的频率不算少,花言巧语哄的王婶子眉开眼笑,每次都独独在她的碗底偷偷焐两块火腿肉,好交情可见一斑。因而此时的王婶子简直悔青了肠子,天啦,她该拼死拦着小姐的,这么好的小姐没了手指可怎么嫁人哟……
&ldo;珈儿,你何时学会和面的?&rdo;谢氏忽然开口,把王婶子从奔溃边缘拉了回来,她瞪圆了小眼睛,朝宜珈处看去。
&ldo;卧勒个亲娘唉,&rdo;王婶子惊讶之余,连多年不用的家乡话头爆出来了,她看到了啥?六小姐接过太太手里的面盆,白净双手反复搓扮吸干水分的面粉,待面粉成为片状&ldo;雪花面&rdo;后,纤细十指蘸了清水再洒至面上,顺一个方向不停搅拌成团团小面团,最后按在砧板上将面糊擦去,揉成光滑面饼,手法娴熟叫几十年的老手王婶子也啧啧称赞。
&ldo;娘,我常来这小厨房寻吃的,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rdo;宜珈轻拍双手,拭去沾上的面粉,睁着眼说瞎话。上辈子在北方读的大学,别的没学会,做面食她可是一把好手。
&ldo;三嫂,我来削吧。&rdo;宜珈盯着赵氏手里的&ldo;笋尖&rdo;嘴角微抽,一尺长的竹笋能削成根湖笔,三嫂绝对是奇葩!
宜珈拿过案上的刀子,像模像样的削皮切丁剁豆干,不一会儿,一座座或红或白的小山整齐堆叠,看的三位大家闺秀羞红了脸。
热锅,温油,炒菜,再洒上一把花生米,一股焦香从锅里溢出,直叫人食指大动。宜珈见浇头已成,转身又拿过揉好的面团,寻了把小弯刀,将面团一片一片削到烧开的热水锅中,动作轻盈,王婶子揉了揉眼睛,阳光底下小姐削面的姿势……还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