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白水生下一子,虎头虎脑,光子起名虎娃。虎娃生性拗执,要哭就愣哭,每哄不下,却不大生病,喝米汤能喝一碗,且嘴始终不离,两眼直盯碗面,鼻孔喷出的粗气,竞冲得米汤出现两个小窝。光子见儿子可人,日子也过得比先前有味。白水有了丈失,颜色也上了脸,腮帮丰满,白净光洁,倒比村中同龄妇人嫩面,人皆以为稀罕。光子往往从地里回来,瞧见妇人抱了孩子在院里打转转,一见却嚷:&ldo;虎娃要骑你的马马哩!&rdo;将孩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就势在地上爬动,孩子揿他的头,后来热乎乎的东西从脖子上流下来。白水见了,反要说:&ldo;那又怎么啦,童尿大人喝了还治病哩。&rdo;饭菜便端上来,稀稠是现成的,热的。光子知道了女人的好处,也便第一碗献在拉毛的灵牌前。他说:&ldo;我真后悔作践了他。&rdo;
孩子两岁,腊月十四日就过生日,光子积攒了一个冬天,筹款买了六斤肉,五十斤白萝卜,三十斤红萝卜,又将家里二三斗红薯面全舀了,等着那天客来,压了餄佫招待一次,头天晚上,什么都忙活罢了,鸡已叫了头遍,光子迷迷糊糊的,白水突然摇醒了他,说:&ldo;他大,我做了瞎瞎梦!&rdo;光子说,什么梦,倒把你惊醒了?&rdo;白水说:&ldo;我梦见有人到咱家来,把你打死了,把虎娃也打死了,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rdo;光子迷信,当下心里也寒,说:&ldo;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告我,那来的是什么人?&rdo;白水却不说了,含糊其词,末了咬了被头嘤泣。光子说:&ldo;罢了,为一个梦咱倒这么害怕。人常说梦是反着来的,睡吧。&rdo;就又睡下。天明,一家人起来,里里外外扫除卫生,虎娃裹新衣,又用洋红水在眉心点了,客人就来了,立在门前哔哔叭叭放一串鞭炮,就抱了虎娃,说孩子长得好,虽不是光子的血骨,却长得几分厮像,光子只是嘿嘿地笑。后来村中一伙人瞧光子不在场,都来抱了虎娃逗,说:&ldo;叫爹,叫爹!&rdo;气得白水抱了孩子进了屋。客到齐了,全部入席,光子给每一个人盅子里倒酒,后自个端一盅,说:&ldo;都不要嫌弃,喝啊!&rdo;就有一个帮忙的过来说:&ldo;光子,院门又来一伙人,不认得的。&rdo;光子说:&ldo;只要能来,就让入席坐吧。&rdo;帮忙人出去,立时院里进来几个人,横眉冷眼,直叫:&ldo;谁是光子?&rdo;白水正抱了孩子出堂屋,抬头看了,&ldo;呀!&rdo;地一声急转室内,但四个人已经瞧见,冲进去反手扭住了,推搡到院里。众人大哗。光子上前责问,一个麻脸说:&ldo;白水是我老婆,走了四年,我到处打听,原来在这里!&rdo;光子脸色变了,问白水:&ldo;这是怎么回事?白水,这是真的?&rdo;白水叫道:&ldo;我不回去,我不回去!&rdo;哭声狼嚎一般。麻脸冷笑道:&ldo;现在你明白了吧?&rdo;一巴掌打在白水脸上,骂道:&ldo;你不回去?你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也得是我家的鬼!&rdo;动手就往出拉。光子抱住不放,麻脸说:&ldo;兄弟,她给你作了两年老婆,你也是到还的时候了吧?眼再不亮,我还要到政府告你,你拐良家妇人!&rdo;光子眼前一黑,跌坐在院子里。孩子大声哭娘!光子疯了一般把孩子抱在怀里,叫:&ldo;白水,白水!虎娃他娘!&rdo;白水被人拉到门外,将手中的顶针卸下来,丢给了光子,哭叫着被人拉走了。
光子一病,半个月没有下炕,虎娃被邻居的婶娘养着,日日夜夜哭着要娘。半月后,光子在村里走动,村人不敢相信他的头发胡子全花白,见人也不说话靠墙立着,只是手在裤腰里抓。偶尔捏出一个肉肉的东西,也不挤,在空中撂了。整整三年,磨男寡守着虎娃长大,男不男,女不女的,日月过得头份糟心。这年秋天,虎娃在外耍玩,和人打架,被骂是&ldo;杂种&rdo;,回来哭着一定要娘。光子心里发酸,说:&ldo;孩子,你是有娘的,娘在&tis;&tis;,这村子爹也没法呆了,我领你去寻你娘去!&rdo;锁了门,往&tis;&tis;一带去,到了洛南,寻着白水家住的地方,那是一片沟地,阴洼里有几孔窑,窑门却锁着,有蜘蛛在上结网。场院里生了蒿草,膝盖深的,人一进去,黑蚊子就扑上身,登时一身红肉疙瘩。光子出来问村人,回答是:白水回来后,痴痴傻傻,终日念叨她的虎娃,不和麻子同床卧枕,麻子用绳绑了她打,第二年春上她就死了。白水一死,麻子也破罐子破摔,迷上赌博,
隔三间四地在地窖里耍钱,一次犯了事,被公安局抓去,再没回来。光子握着那枚黄铜顶针,扑倒在窑门口呜呜地哭。村人见父子俩可怜,安置了,让暂在一孔破窑里住下。窑已经快塌了,用一根木头在里边支着,如柱子一般,光子找了树枝编了柴门。白日里,领虎娃走东串西,帮人打些杂活混饭,夜里就回来歇身。村人说:&ldo;光子,这不是个长久,你说,你还会什么手艺不成?&rdo;光子说:&ldo;早年学过劁猪骟驴,我多年已不营生了。&rdo;村人说:&ldo;这倒好,你置上一套家具,把这手艺拣起来,总比现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好,何况大人什么都可以混,这孩子还小,也不能这样下去呀!&rdo;光子觉得言之有理,也便重操旧业,赚得一些钱财粮食,竞也想法将虎娃送到村中小学去插班听课。他感激这地方人的厚道,也没脸回老家去,越发为人谨慎,殷勤处事,有了几分人缘,慢慢,此村也承认了他,帮他弄个证明,算作是村中一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