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从戴上眼镜后就没正眼瞧过马锐一眼。
他完全龟缩隐藏在眼镜后面了。
起初,马锐以为父亲是沉浸在爱情之中无暇他顾。他清楚父亲和铁军妈的关系的戏剧性关系。他起码一次亲眼目睹了他们在偷偷拥抱,但就是那次拥抱也在他心中留下了疑惑。
齐怀远是属于纵身投入,而父亲则腰板挺得笔直,像是在接受长官的授勋,两条腿甚至是立正在一起的。这似乎可以解释为男人要保持重心在接纳扑上来的女人,但那挺立僵直的躯体总给人一种公事公办、冷冰冰的感觉时特别是他的神态,绝不是一种陶醉,而是木然,听任摆布的容忍和好脾气,马锐不止一次发现,当父亲和齐怀远相对而坐说话时,父亲的表情是轻松的、怡然自得的,说话的口吻也相当亲密无间,甚至带有几分调情和爱慕。但齐怀远如果无意或有意碰了他一下,譬如说摸了一下他的手,他脸上虽无变化,但被接触部位会倏地一颤,谈话也会戛然而止,似乎什么东西被从他们之间冷丁抽走了,线断了。
他摸不准父亲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对现状满意还是对从前感到厌倦。父亲倒从不抱怨,可马锐看着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希望父亲能和铁军妈无牵无挂地游玩,创造一些快乐。
秋天了,正是去郊外野游的季节,他和铁军共同促成了几次出游,但他发现每次父亲和齐怀远野游归来,父亲总显得疲惫不堪,情绪低落,如他询问,便回答:“好看是好看,但没意思。”去了几次后,便不愿再出门了,只在家中闲坐或去齐怀远那里吃坂时吃饭给他们俩带来的乐趣似乎要超过其他一切。他们轮流坐庄,购买了各种菜谱,不厌其烦地极为教条地按其规范精心制作。当马锐看到父亲饱餐了一顿美味佳肴,脸上所露出的满足和惬意,那种货真价实的幸福感,才恍然大悟。其实他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能折腾会玩,也井非时时刻刻都在为具体的苦恼或巨大的忧患所困拔,他的悒郁更多地是来自无聊,无以排遣空闲的时间时他根本不会玩也没有培养出任何别致的情趣,只对吃熟悉,只对吃有浓厚的兴趣,终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上一顿对口味的好饭。除了吃还是吃!
连玩都不会!连份哪怕是像打麻将这样的席俗乐趣都不具备!他的寂寞可想而知。
他唯一的放荡方式就是酗酒。
马林生终日喝得醉醺醺的,有的时候是越喝越沉闷,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有的时候越喝话越多,见谁和谁打趣儿,谁说什么插进去就抢白人家一顿,不管老少男女,生的熟的,路边上两人闲聊他也搭腔。不但马锐喷有烦言,街坊四邻也侧目而视。他公开住在齐怀远家,经常几天不回家,还得马锐来找他,老邻居们都说马林生“堕落了”。夏太太见了他的面干脆都不太理他了。
那日,马林生回家拿换洗衣服,一进门见夏青正和马锐坐那儿说话儿,便一副抱歉打扰的诡笑:
“哟哟,没看见没看见,我这就走马上走。”
夏青当场脸就红了,被他弄得不知所措。
马锐脸上也挂不住了,沉下脸说:“您是不是又喝多了?”
马林生嬉皮笑脸地说:“没说你们不对呀,干吗又冲我瞪眼睛。”
“你少胡说八道的,也不知道分个里外人怎么跟谁都这样儿?”
“对对,我是外人,我走,我回避还不成?”马林生点头哈腰的,只管怪笑儿瞅夏青撅着屁股从衣柜里翻衣服。“夏青,没事常来呵。”
夏青哭笑不得,尴尬万分,“我就是没事来坐坐……”
“有事也可以,有事没事都欢迎。我现在不在,这家就是你们的了。”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马锐急了,从座位上蹦起来,你大人开这种玩笑也不脸红——都哪的事呵!“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马林生笑着摊分手,胳膊上搭着衣服像个街头卖处理服装的小贩。他笑眯眯地糗前对夏青说:“他是嫌我碍事了,其实我一点没想有意添堵。真是就为回家拿趟衣服,绝对是无意中……”
“爸爸,你说这话你还像个爸爸么?”
“夏青,你说,我像什么?你最公平。”
夏青掉脸对马锐:“我回家了。”起身便走。
“别走呵,这多不合适呵。”马林生还在后面嚷,“我这心里多过意不去——马锐,快追上去呀,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然后他咯咯笑,“还不好意思呢,还脸皮儿薄呢。”
马锐气得脸都青了,您要没酒量您就别喝。您低级趣味别在我们身上找乐儿。“
“有什么呀有什么呀。”马林生闭眼咽下一个涌上来的酒嗝儿,不耐烦地说,“连个玩笑都不能开了?你也忒不经一逗了。”
“没你这么逗的,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
“我这么开玩笑怎么啦?玩笑还分怎么开呀?”
“你是个大人……”
“噢,光许你们小孩跟我们开玩笑,我开开你的玩笑就不成?”马林生振振有词地对儿子说,“大人怎么啦?大人生活中更需要欢乐!”
“那您就跟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