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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第1页)

他越走越吃力,双脚不时被泥浆吸住,他心里恨极了这条土路,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艰难地挣扎过啊。黑暗使人感到压迫,雨水顺着头发不住地往下流,使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冷风嗖嗖地钻进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衣服里,让他的牙齿咯咯地打颤。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着,耳边不断地响着小嫂子声嘶力竭的喊叫,眼前晃动着人们焦虑和期待的目光。要快!要快!他不停地催促着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在打滑。他不断地摔倒,又爬起来,摔倒,又爬起来。他的膝盖上,背上,全身都粘满了泥浆。滚一身泥巴,他忽然想起这句话,咧了一下嘴却没笑出来。下乡之前,在那一片激昂亢奋的誓词中,多少次出现过&ot;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ot;的豪言壮语,可又有谁真正体会过滚一身泥巴的滋味呢?杜翰明边走边想着,这下算是有点明白了,这就是农村,你在这里经受的,不仅仅是生活的磨炼和挑战,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你还要面临着以自己的一切去拯救生命的考验,这几乎就是生与死的考验。这是一条风雨交加的泥泞之路,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也是一条维系着生的希望的路啊。这是你平生第一次,与生以来第一次肩负着两个生命的全部压力,这千钧之重的压力。在这条淌着稀溜溜的泥浆的路上,你挣扎着,喘息着,义无反顾地前行。你第一次感觉到了这生命的颤栗,死神要夺去一个孱弱无助的生命,而你却要与这凶残无比的死神一决高低!你这刚刚被田野里的风吹黑了脸皮的城里人,你这城里来的走惯了柏油马路的洋学生,你有这个勇气吗?

他又一次摔倒了,他顺着溜滑的沟坡滚了下去,泥水灌进他的嘴里,他只觉得头有些晕,他支撑着在沟底坐起来,水在他身边流着,他索性用沟里的水抹了一把脸。他喘息着定了定神,眼前是黑糊糊的,他扶着沟壁站了起来,双手向上摸去,摸到了沟沿,沟沿上是稀泥,没有半点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想爬上去,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沟里有水,但不深,他决定在沟里走,他的两条腿沉重地在沟里迈动着,水在哗哗地响。这下,泥路不行走水路,天无绝人之路,他想着。忽然,他感到腿上一阵疼痛,不由得弯下腰去,一定是刚才叫自行车弄伤了,他想。疼痛使他无力地瘫倒在沟壁上。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困在这黑夜中的水沟里,两条腿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本能地用手去抚摩自己的双腿,不能停下,人们一定在等待,一定在呼唤着我,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呼唤。他狠狠地对自己说,杜翰明,你这个懦夫,你这个城里来的白面书生,你白长了七尺高的个子!他感到浑身的血在往上涌,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燃烧,他猛转过身,双手死死地抠进沟沿的泥里,大吼了一声,嗨‐‐他奇迹般地爬了上去。

远处,出现了县城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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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突然,外面的路上传来了自行车链条的碰撞声和缺油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还有匆忙的脚步声。屋里屋外的人顿时振奋起来,我抑制不住激动,想喊杜翰明,可我却喊不出来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默念着,秋云,你会好的,会好的……

医生来了‐‐。杜翰明一把推开院门大声喊着。他打着手电筒把自行车停在门边。

哦,医生终于来了!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抹着脸上的雨水,拎着一只药箱,跟在杜翰明的身后急步走进来。妈妈赶紧把她领进了小东屋。还贴着大红喜字的窗纸上映出了女医生的影子。她取出听诊器在秋云身上听着,皱着眉头望着这个在血泊里挣扎了很久的女孩子‐‐一个十五岁的小嫂子。

人们屏住了呼吸,屋里屋外静得吓人,雨声、说话声、叫喊声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一颗颗不安的心在各自的胸膛里紧张地跳动着。

秋云不再抽搐了,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她的呼吸却十分急促,微微隆起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女医生仍在那里仔细检查。人们的眼睛都紧紧盯着投在窗纸上的人影。

很久,女医生摘下了听诊器。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呢?她带着责备的口气问。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忽然,屋里出现了一阵骚动,秋云的双手又在炕上乱抓起来,她使劲儿蹬腿,砸得土炕咚咚直响。接着她的双手又伸向了自己的喉咙,拼命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襟,没有血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女医生紧张地抢救着。可是秋云的头慢慢向后仰去,直到把肩膀都拱起来,猛地,她像松了劲儿似的瘫软了,圆睁的眼睛定定地呆住了,两只悬在胸前的手一下摔在了炕席上。

她,终于逃离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

女医生轻轻地又说了一遍,声音颤颤的,她收起听诊器,停止了抢救,默默地扯过一张粗布单子盖住了秋云的身体。

小东屋的门被打开了。

儿呀,你,你不能走哇!秋云的婆婆哭喊着冲进门,一头扑到秋云身上,又从炕沿滑坐到地上,两只手拍打着双腿嚎开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叫我咋向你娘交代哟?你不能这么狠心地走哇,我对不住你呀,孩子啊……我的……

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几个女人擦着眼泪过去拉她起来,谁知她却猛地抬起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然后对着拉她的人喊,别拽我,谁也别拽我,是俺对不住俺那媳妇,俺那好闺女……自打她嫁过来,伺候一家子人,还得拖着身子去割糙。俺不是不疼她,可是孩子……

她哭诉着爬起来,又扑到秋云身上。

孩子,今儿里你听听娘的心里话,咱穷啊,谁不干活儿谁挨饿,你整日不说也不笑,当娘的知道你心里苦,我的儿,我那苦命的儿呀,娘知道你那眼泪就包在眼皮儿里。孩子,你回来吧,娘当牛做马也供养着你。你回来吧,要走咱娘俩一块儿走哇……

秋云的婆婆说着爬起来,抓起秋云的手,在自己那双皱起老皮的粗糙的手里揉捏着,好像要把自己身体中的那点活力,给予那个已经逝去的生命。突然,她大叫了一声,一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一边,女医生跟了过去。

我在东屋门边,透过泪水,看到秋云一只惨白的手垂在炕沿下。那是什么样的手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手,指尖上血肉模糊,扎着一根根大大小小的炕席上的苇刺。有的苇刺扎得很深,细嫩的皮肤上,可以看到刺尖从指肚里穿了出来。人们都说十指连心,刚才秋云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挣扎呀!

屋里屋外,哭声一片。女人们在哭声中向女医生和妈妈诉说着秋云的好处。

秋云的男人蹲在炕角的灯影里,两只大手使劲儿揉搓着短短的头发茬子,咳咳地干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没有勇气抬起头,看看炕上那个曾被叫做他的媳妇的血淋淋的女孩子。

秋云的婆婆慢慢醒过来了。她站起来,推开搀扶她的人们,晃悠悠地端起一个破瓦盆到堂屋的锅灶里刮了一盆热水,又歪歪斜斜地回来,把瓦盆放在炕沿上,一只手颤颤巍巍摸索着,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光闪闪的fèng衣针,一手轻轻托起秋云的手,耳语般地对她说着,孩子,忍着点儿,娘给你挑了刺儿。娘不能让你带着两手刺儿走。别怕,娘轻轻给你挑,疼了你就哭一声,你哭,你就哭一声吧,我可怜的儿……

泪水像一股股急流,顺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着。她捏着针慢慢在秋云那没了知觉的手上挑着,挑着。一根刺尖在指肚上翘着,她的手哆嗦起来,不忍心挑了。她回过头,泪光光的眼睛望着女医生,凄哀哀地恳求着,好心的人儿,求求你给孩子挑出来……咱……咱不能让她这么走哇……

那位女医生望着痛哭的人们,也流下了眼泪。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镊子,痛惜地托起了秋云的那只手。尽管她知道这是一只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手,但是她却格外小心,好像生怕惊醒了一个熟睡的孩子。

那情景,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第二天,秋云下葬了。我不敢去送她。我害怕看到她那经受了折磨又归于平静的面容。微风里,我听到一阵阵悲切的哭声从远处传来,秋云的婆婆和另一个女人的哭声中夹杂着思念的诉说,苦命的孩子,你撇得娘好苦哇,往后你叫娘咋过哟……

哦,秋云的娘送葬来了。

墓地里,秋风中,一座新的坟头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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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凉风钻进胸腔,杜翰明不觉打了个冷战,他使劲儿咳嗽着,想把侵入体内的凉风咳出来,急促的喘息使他的喉咙里如同灌满了浓烟,整个肺里都是呛人的辛辣。他觉得双脚踩进了污泥,拔不出来,齐到膝盖的水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他好像打开了手电筒,可微弱的光线却照不清前面的道路,他忍不住想高声呼喊,嗓子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黑暗令人感到压迫,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昏蒙蒙的天地间,单调的雨声更让人感到孤独。他看见黑森森的原野上游动着重重幻影,他们的呻吟呼叫汇成悲怆的旋律,在茫茫黑夜的帷幕后面响起,杜翰明感到一种颤栗。快记下来,这是回想曲中那个巨大跌宕下面的沉重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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