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连长、车班长、花奴、马黑马也都以各自的曲曲道,完成着各自的团团转……唯有羊副官,始终以宰相和司仪的身份,担当着为他人做嫁的使命。
当红红的夕阳渐坠西山,满天涌起一片壮美的火烧云之时,羊副官一声令下:&ldo;揭盖头‐‐&rdo;顷间,数百条红巾迎风飘起,千百张笑脸如花怒放,葬床大礼举起旌幢……
勺娃子、雪女子,代表全体新人进行宣誓……
李老军代表所有长辈致&ldo;公公的嘱托&rdo;……
勺娃子的誓言结结巴巴不成调门;李老军的&ldo;嘱托&rdo;却一板一眼,煞有介事。他此刻显然是太高兴了,太忘情了,一改前时之庄重严肃之态,领着一班白胡子老兵,头戴喇嘛帽,腰扎嗦罗带,脸上还被人们用锅底灰涂个五花脸,摇摇晃晃,手舞足蹈,来到雪女子及其众媳妇面前,一阵&ldo;我的大米牙牙的儿媳妇呀,我的莲花朵朵的儿媳妇呀,我的心心疼疼的儿媳妇呀……&rdo;
满嘴荒唐言,厥词大放送,逗得全场男女欲火中烧,欢声大作……
按着风俗,当&ldo;公公的嘱托&rdo;念过三遍,儿媳们敬过&ldo;感恩洒&rdo;后,花脸公公们就要自动退离婚场,回避他处。
但今日的李老军实在是太亢奋了,竟出现了少有的忘形失态,几次退场又几次返身闯入,闹得婚场秩序大乱。后被宪兵队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强拽到三棵树林子中,用一根马缰绳绑在一棵弯脖树上,又给他猛灌一气烈酒,这才将他勉强止住……
接下来,便是那各种各样的婚礼闹趣,有祖传的陈规旧套,有即兴的现行现卖,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千般狂诞,不一尽述……
直至火烧云渐成墨色,满天的星斗布满夜空,葬床大礼进入了最后大戏。听得一声&ldo;点灯&rdo;!沙岭沙滩之上,顷间亮起千百盏明灯。所有的明灯,俱按地形地貌布成多种图形。
在平坦的沙滩上,帐房按兵营的形式扎成个棋盘,灯盏绕其通道布成一个辉煌的&ldo;七日&rdo;字形状;在崎岖的沙岭上,灯盏又按其纵横交错的曲线,布成一条条的&ldo;s&rdo;形。所有的明灯,俱用胡麻油和驼油点燃。胡麻油清,用陶罐陶盆盛着,分布于各个交通要口,灯苗是青蓝色。驼油稠,是用骆驼的峰子直接做成,驼峰里全是脂肪,割开一刀,塞上捻子,便长明不熄,灯苗是红黄色。
青红两色交相辉映,沙山脚下沙岭之上,便成一片奇特的灯海。最为壮观的是从山脚通往山顶的那一串驼灯,是由完整的驼体组成,骆驼已被宰杀,但脖子却依然高昂着,栩栩如生,还像结队爬山一般。脊背上那一串峰灯,沿岭脊蜿蜒成一条长蛇阵,与灿烂的星空辉映一片,使人分不清哪是驼灯哪是星星。
天上人间,大漠瀚海,孤人野国,成此奇景……
望着这动人壮观的景象,马黑马忽然神色一变,喃喃低叹一声:&ldo;啊!这多像当年的豫东会战!……&rdo;
此语一出,顷刻便有许多老兵旧卒也跟着肃然凝神,沉入了一段对往事的回忆中。他们这支军队,曾经跟共军作过战,也曾跟共军携手奔赴过抗日前线。当年西安事变之后,便在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大旗之下,以甘军骑兵第一师的番号东渡黄河,开赴中原,担负起了拯救民族危亡的重责。他们出甘第一战,便是那著名的黄河花园口决堤之战。那场战役虽然最后耻辱地失败了,没能像台儿庄大战、平型关大捷那样留下千古的美名,但是当年那种浴血奋战、誓死杀敌的英勇场面,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的马黑马还是名营长,卜连长才刚刚入伍,羊副官和李老军还在友邻部队不曾相识。
谁想到,十年征战,十年烽火,历史的风云竟把他们的命运驱赶到了这种境地。回首想来,真是万端感慨,难置一言!对这一沧海桑田的历史悲剧,眼下的这些少男少女们是茫然无知的,无法感受的,但对那些过来人的老兵旧卒,不论他们神志麻木到何种状态,感情淡漠到何种程度,一旦有一个偶然的因素弹拨起那根沉寂的心弦,依然会发出金戈铁马的历史回声。
情不自禁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慨,又激荡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激昂,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齐声唱起了一首威武雄壮的军歌:&ldo;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rdo;
歌声隆隆如兵车疾进、战马呼啸,所有的在场人众,都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这一大合唱。
他们说不清道不明这其中意思,只觉得有一股澎湃的热血,冲天的豪气在胸中激荡、周身漫流。歌声循环往复,久久不绝,直直唱了不下十多遍,才渐渐回复到星光灿烂的现实之中,只听得&ldo;冲啊‐‐&rdo;一声呐喊,千男百女又化作一道道泻闸洪水,分头冲入各自的帐房,葬床大礼进入高潮……
四十一
一夜的狂欢,蛟龙鱼虾同翻鲸浪,牛马驴驼共作一哭。千年佛唱笑粪土,百年流水归东海,人间何处是我家,红鸟王国是孤岛。半宿的醉生梦死,了却了一生的牵牵挂挂;一夜的血雨腥风,荡涤了三世的乌烟瘴气。
直至东方破晓,日上三竿,这伙孽男孽女们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爬起来。揉揉眼睛探出帐房,猛然觉得,今日的天变了,地变了,碧蓝的天空是那么清廓,洁白的流云是那么清爽,戈壁青草破土,野鸟发出啁啾的啼鸣,刺猬在沙丘间往来出没。整个的世界、整个的心身,都像是一夜间脱胎换骨,改了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