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一早,王夫人打发人进来传话,吩咐园中诸人回避,就有婆子带人进来搬动的。袭人强撑着爬起,自出园子来,风鬟雾鬓地跪在王夫人跟前苦求,道:&ldo;太太要二爷搬出来,是为二爷好,然而二爷如今尚在那府里未归,虽然听说老太太已经打发人接去了,料想就回的。但这两日来在那边吃那边睡,想必不尽如心意,好容易回得家来,又见人去楼空,能不惊心伤神,二爷又是个最重情义的,少不得胡思乱想,堵气事小,伤身事大。太太请细想,从前原是我劝着太太要把二爷搬出来的,岂有反愿意他在园中不去之理?只是近日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日二爷才为了林姑娘的事寻死觅活,如今再挪个生地方儿,一时住不惯,反和太太怄气,伤了母子情份倒不好。我想了两日才敢拼着一死来与太太商议,太太若嫌我多嘴,便把我打死也无怨的。&rdo;
王夫人听了,如梦初醒,亲手扶起袭人道:&ldo;好孩子,你果然替他想得周到。若不亏你提醒,我显些误了大事。既这样,就叫那些人回来,过两天再搬罢。如今倒是备些定神丹,安心丸,好歹叫他先压压惊才好。&rdo;未知宝玉此日归也未归,且看下回。
贾母早已打发了人去北静王府里听候动静,贾琏不放心,随后又带了小厮亲自骑马去接。王夫人、李纨等都聚在前堂里等候,凤姐不得闲,理一回家事,又过贾母这边来张一眼,说两句宽心话儿,复往园里走一遭,看着发放了月钱,抽身出来,亲往二门上等候消息。
小厮们见了,都唬得垂手低头而立,众婆子便拥着凤姐往角门抱厦里来,周瑞家的得了信儿,一阵风儿地走来,迎着凤姐没口子说道:&ldo;奶奶今儿怎么亲自出来?也不叫个奴才通传一声,好叫咱们准备。看这一屋子的土,小心沾脏了奶奶的衣裳。&rdo;婆子笑道:&ldo;周嫂子说哪里话?这抱厦天天有专人打扫的,预备着主子坐息,从不放闲人进来。&rdo;周瑞家的只做没听见,亲自用袖子把椅面擦了又擦,扶着凤姐坐下,又往外面去传茶。
一时,贾琏的小厮兴儿先回来了,凤姐忙传进来,问他:&ldo;二爷怎样?&rdo;兴儿一愣,向上看着凤姐只眨眼儿不言语。凤姐燥起来:&ldo;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rdo;兴儿吓得忙磕了个头,才敢说:&ldo;不知奶奶问的是哪位二爷?&rdo;倒逗得凤姐笑起来,方想起原是自己说得不明白,遂问:&ldo;宝二爷如今怎样?&rdo;兴儿回道:&ldo;已经接着了,就到家的。&rdo;凤姐放下心来,复问:&ldo;琏二爷呢?&rdo;兴儿道:&ldo;陪着宝二爷一道回来了。&rdo;凤姐骂道:&ldo;既是两位二爷都回来了,有什么不明白答不得的?就说二爷回来了,不就得了?夯口笨舌的蠢东西。&rdo;既得了准信儿,便不耽搁,赶紧往贾母处来报讯,使贾母放心。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贾琏方陪着宝玉回来了。宝玉便急着要回园里去。门上早有七八个小厮迎上来,抢着报:&ldo;老太太、太太都在堂上等着呢,说二爷回来,立刻去见。&rdo;贾琏忙将宝玉一把拉住,劝道:&ldo;好兄弟,凭你有一千张嘴一万件要紧的事,也先随我见了老太太、太太再说。&rdo;拉着往贾母处来。
贾母、王夫人早已迎出门来,看见宝玉,一把搂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地哭起来,数落道:&ldo;你个不争气的孽障啊,如何竟敢做出这不要命的事来?倘若你有个好歹,叫我和你娘活是不活?&rdo;王夫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李纨紧紧搀扶着,也自垂泪。
一时贾政得了信走来,李纨忙回避了去,宝玉忙过来跪着磕头,给父亲陪罪,道辛苦。贾政老泪纵横,骂道:&ldo;逆子,那北静王府是何等的去处,龙潭虎穴一般,焉能容你这大逆不道的孽畜撒野?倘若惹怒王爷,这一家子都要被你毁了。到时,却有何脸面见祖宗于地下?&rdo;
宝玉道:&ldo;并不敢胡闹乱闯,原是登门负荆请罪,王爷只说不知者不罪,反设席相邀,留我在府上住了几日,每日听戏观花,十分礼遇。临行还赠了这把扇子。&rdo;说罢向袖中取出,双手奉与父亲。贾政接过来,见是一柄四十四骨樱桃红木、青绿两面夹纱的高丽贡扇,正面是一幅山水真迹,背面题着水溶亲笔抄录的石榴皮题壁句:&ldo;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rdo;。看罢,不禁叹了两声。
贾母便向贾政斥道:&ldo;他在那府里拘了这几日,好不容易得了命逃生回来,一口茶还没喝,你就又来震唬了。等明儿闲了,有多少可骂的骂不了,非要在我面前教训儿子。他刚回来,魂儿还没定,再被你唬病了,我是不依的。&rdo;贾政只得权且忍耐,自回书房中长吁短叹。
贾母便又问些在北静王府里起居饮食诸节,听说不曾为难,放下心来,叹道:&ldo;且往后走着瞧吧。&rdo;王夫人还欲说话,宝玉推说骑马累了,只要回房去歇。贾母便道:&ldo;他从生下来也没经过多少事儿,这几日够他受的,叫他且回自己屋里睡一觉儿,回过魂儿来再说吧。&rdo;王夫人见他神思恍惚,面带憔悴,虽有满腹的话要说,也只得权且搁下,放他去了。
麝月、秋纹早在园门口接着,宝玉随手脱了大衣裳交在她们手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在前头。麝月见不是往怡红院去的路,不禁愣了一愣,忙婉转劝道:&ldo;二爷好不容易回来,总得先回房里换件衣裳,喝杯茶,喘匀了气儿再去看林姑娘。哪有出门两三天,不回家先串门子的理呢?况且袭人姐姐病得正重,只为二爷担心,两三天里饭也不曾吃过一口,才是我强按着方答应不出来迎候,这会儿正伸着脖子苦等呢,二爷好忍心教咱们空等?&rdo;
宝玉道:&ldo;既这样,你就先回去说一声儿,说我到潇湘馆里略坐坐就来的。&rdo;说着话,脚下更不停留,麝月同秋纹抱着衣裳,眼睁睁看他一路脚不沾地地去了,倒望着背影儿叹了两声,无奈何,只得回房来说与袭人。袭人愣了半晌,叹道:&ldo;我倒只担心他累了饿了,只怕他心里再不会为自己算计,就只有他林妹妹。&rdo;原还躺在床上只望宝玉回来安慰两句的,此时便也无心再睡,挣扎着起来,重新洗脸匀面,不肯教病容落在他眼里。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潇湘馆。紫鹃一天几次地往怡红院里打听着,也已知道宝玉回来了,早已报与黛玉,打量着下午必来的,谁料他这会儿便来了,看身上的衣裳未换,便知是刚进园子,遂问:&ldo;从哪里来?&rdo;
宝玉道:&ldo;从老太太处来。&rdo;说着,便随身坐在黛玉榻前,问她,&ldo;身上觉得怎么样?大夫来过没有?可吃过药不曾?晚上睡得好不好?&rdo;
黛玉眼中早滚下泪来,哽咽道:&ldo;你别只顾着问我,这两日,在那府里住得怎样?你怎么这样大胆,竟然……&rdo;说着又咳起来。
宝玉忙道:&ldo;妹妹放宽心,如今可大好了。我已向北静王爷明明白白说了心里的话,王爷已亲口允了我,说原不知我有这个心,所以才求人下礼,如今既知道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再不会教人来提亲了。临我去时,还赠了我许多礼物,且许我将来成亲之日,还要亲来向妹妹道贺赔罪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