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却还不停冒出,沿著纱布边缘,那红色液体一滴滴滑落在床单上,不久在伊藤身后形成一滩不小的痕迹。
他怔怔地看著白色床单上的血迹,好像从来没看过人流血一样。看著那深沉刺目的血,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阵强烈冲击,有种沉甸甸的感觉,那是生命的痕迹,是伊藤流出来的生命……
目光一转,他望见伊藤的眼也正看著自己,那仍旧是夜晚白天望著自己的眼。彼此目光碰触的同时,他随即转开,紧紧咬著下唇地转开,慌乱的心底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忍看到那样的伊藤。
真奇怪,他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种场面早就见得多了,连自己受伤都不稀奇了,此时却为何感到不安……
军医来了,研判流弹的碎片还在体内,因为伤及动脉,要立即开刀取出。其余众人都退出等待,除了医疗的人之外,还有他。他没有出去,因为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找不到弹壳,那沾著血肉的器具,在伊藤体内来回了许久一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著那张美丽的脸在剧烈痛楚下变得惨白。
一瞬间里,他心中闪过伊藤可能会死的想法,全身不由自主起了一阵强烈颤栗,是因为终于报复的快感,还是在害怕……害怕会失去这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会感到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默默凝视著床上因为药力而沉睡的男人侧面。但是男人终究没有死,这到底是遂了自己的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破灭?
之后数天,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男人脾气变得异常古怪,那不愿进食的倔强,竟连长年服侍的堀内都无可奈何。
这个重担后来却落到了他身上。端著稀粥坐在床旁,他有些忐忑不安。除了白娃小时候之外,他还没喂过任何人吃东西。
床上的男人,赤裸的上身包扎著绷带,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肌肤,因为高热而异样红润的嘴唇,呈现鲜明的对比。
他讶异地发现,没有了过去的强悍霸道,即使是这样的憔悴病弱,那张脸庞却依旧美丽绝伦,男人眸子里的骄傲丝毫未变。
伊藤也正看著他,锐利的目光像要看穿人心一般,动也不动地盯著他。两人眼神一碰触,他不自觉地闪了开。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迟疑地舀了一匙粥送到男人嘴边。伊藤没有理会,那漠然的神情只是望著他。
在那逼人的视线下,他困窘地垂下眼,不知为何地感到错乱不已,彷彿那个闹孩子任性、别扭著不吃的人才是自己。
尴尬的气氛里,粥渐渐凉了,是该停止好呢,还是就这么僵持下去……?正犹豫的时刻,那艳丽的嘴唇靠近他手边,伊藤喝了一口。
接下来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手中的碗被蓦地打翻,整个用力摔到地上,碎裂的声响在室内回荡著。他不知所措地抬头,却正对上男人的眼眸,那双彷彿在燃烧的眼眸。缓缓地,一字一字地,他听见那冰冷而低醇的嗓音。
&ldo;……你希望我死。&rdo;
男人平淡的语气,似乎只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背后却隐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绪,以及指责他的、怨怼他的,那种叫做伤心的强烈感情……
他说不出辩解的话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辩解,只觉得一股无尽的心酸在全身蔓延开来。他转过身去,地上的碎片在眼前模糊起来。
魁七望向窗外,却忍不住感到痛楚,全身都痛,痛得不得了,因为那样真实的心情,因为那样他无法承受的心情……
夜雨纷飞,他向天空昂起头,彷彿想寻回什么,又彷彿想彻底洗去一切。雨水沿著脸庞一一流下,像是某种东西正从封闭的体内不断溢出。
迎著哭泣般的夜雨,他用力地闭紧眼,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一起带走吧……
床上的男人也正凝视著魁七,远远地看去,那眸底闪烁著一股不知名的情愫,热烈中却带有无尽的悲哀。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阖上眼。
军医才刚刚走出,外边等候多时的几个日本军官,便神色匆匆地进入男人所在的房内,似乎有什么重要事项要禀告的样子。
魁七站在窗边,军医一面交代著堀内,一面向外走去。跟在医生身后的小侍,走著走著不小心绊了下,手中一堆东西散了满地。
魁七面无表情地看著一卷纱布向自己滚来。那散开的纱布,惨白的,长长的,就像是丧中飘荡的白幡。
脚步声逐渐远去,偌大起居室剩下他一人,另一侧是男人所在的室内。
不断吹入的风中,似乎可以听见低声商量的窃语,仔细一听,才发现那其实不过是幻觉。
窗外那一片浓黑的、深不见底的夜晚,彷彿要吞噬人心,彷彿要淹没一切。
……这样黑暗的背后,究竟埋葬过什么?
魁七只是望著,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遥远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著,他似乎在想著什么,又似乎没有。
发动的车灯发出一抹光芒,慑人刺目,随著离去逐渐变得微弱,最后消逝在幽幽长夜里,就像是记忆一样,总有一天会遗忘的。
魁七神色极为平静,瞧不出一丝波澜,彷彿历经挣扎的平静,彷彿抉择过后的平静。……是的,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身旁的门打开了,军官们鱼贯而出,脚步一一经过他身后,仍旧没有人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