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他原先画了一幅《向阳门第》,挺好的,墨气很足,也挺有意境后来老沈出了事,他怕惹是非,又赶着画了这一幅,把原先那幅换了下来&ot;
我对这种做法产生一种反感,没等发议论,心里的一件事忽地冒出来,我问道:
&ot;老沈那幅画挂在哪儿了?&ot;
&ot;在那边,我陪您去看&ot;她随着我边走边小声对我说:&ot;我前天晚上去他家还劝他把画撤下来,他不肯我也不明白了,他到底为了什么?他又不是非得在展览会争着展出一幅作品的人,难道他要和赵雄抗一抗吗?&ot;
&ot;我也不明白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自找麻烦!&ot;
&ot;您听说了吗?赵雄今天来审画我看凶多吉少赵雄准得从中找出点岔儿……不过,咱们是没办法了画已经挂在这儿了&ot;范疾说着,我们已经绕过一道展壁她手指着前面说:&ot;您看,就是这幅画得可真好呀!&ot;
我抬眼一看,范技那个&ot;真好呀&ot;的赞美声便在我心中响起,成了我心中的声音老沈这幅画使我感到眼前突然展开一片气势豪迈、涤荡人心的天地--右边是金黄色、辽阔天涯的瀚海,莽莽苍苍,渺无人迹;左边却是碧绿如洗、坦荡可爱的田原在这景色迎异的两个世界中间,隔着一条黑压压的、密密实实的、宽宽的林带近处高耸挺拔,远处伸延无尽我感到有股热风从沙漠卷起细细的沙砾,如同一股迷茫而发红的烟雾,向左边的绿色的世界弥漫过来,却给这长城一般的林带拦住了在它巨大的屏障似的荫护下,吹拂到田野上的风变得清爽而透明,不再是有害的了绝妙的是:画面上连个人影][也不见,却充分显示了劳动者无穷的创造力,于是我心里不觉对那些改天换地、创造这样人间奇迹的英雄们产生一种崇高的敬意和这种心情混在一起的,还有对画家的钦佩,即他的表现力才能、魄力,和他对生活、对劳动、对人民炽烈的爱与激情……这幅画同任何一幅真正的杰作一样,它打动人、令人吃惊和肃然起敬,并使人象傻子一样立在它面前,而心却与画家的心一起狂跳
这时我才发现,我周围聚着许多人,都不出声地眼望着画面站着我心里变得高兴和轻松得多了--这幅画,无论在内容和艺术上,都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除非是疯子,从画面上幻觉出三个炸弹,才会大叫大骂这幅画不好
忽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把我从这幅画的痴迷中惊醒只见展览大厅的两扇亮闪闪的玻璃门被工作人员拉向两旁,从门外拥进一群人来原先聚在门内的人急速地向两旁闪开,好象有一辆鸣着笛儿的警车间来了还有人小声叫着:
&ot;躲开,躲开!&ot;
荒坡在身旁低声对我说:
&ot;赵雄他来了!&ot;
我知道,大家对于用漫画手法去描述生活的丑角是反感的因为这种过于直截了当地表露叙述者对所描述的人物的爱憎,必然有损于人物的真实性和深度因此我要声明,这里我是尽力避免采用丑化、夸张和调弄笑料等等漫画手法的我只是如实地叙述我那天的见闻和感受如果有什么漫画色彩,那完全是当时生活所出现过的反常而又确凿的事实谁要是经历过那个时期,谁就会为这件事的可能存在作证在文化空白的时期,在人妖颠倒、是非颠倒、黑白颠倒的生活里,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难道不是俯拾皆是吗?生活是这样的,当它产生许许多多难以解释的荒唐的喜剧的同时,必定会有惨痛的悲剧层出迭现如同一张难堪的自我解嘲的苦笑的脸,总是挂着泪珠儿的……
我已经看见他了从门口走进来,一个又胖又大、绊红滚壮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皮领子的黑呢长大衣,戴着讲究的水獭皮帽,绿围巾在领口处十分惹眼,皮鞋头发着亮光,但我相信,无论谁见了他,都会产生厌恶之感这些新衣贵物非但没有掩饰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俗气,却与他浑身的俗气混在一起,变得浓厚、强烈和不伦不类但他脸上的表情得意又自信,并有种因保养得法所致的健康而发亮的色泽闪耀出来还有种因志得意满和仕途亨通而兴冲冲的劲头据说他四十七八岁,脸上却不见一条皱折,好象一个崭新而提亮的瓷罐他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快活地左顾右盼,打招呼,并接受对他种种尊称、问候和恭迎的笑脸
一个工作人员捧来一册锦锻面的册页,又递给他一支蘸好墨、并理好笔锋的毛笔,请他留名,他象画符那样抹了几下,把册页和笔交还给工作人员,随后扬起一只挺大的手,高声说:&ot;我--&ot;他声音很响亮,&ot;是向同志们学习来的!&ot;
话音刚落,他身旁就有个矮小精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操着一种带些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喊道:
&ot;赵书记在百忙之中亲自来参观画展、做指示,我们热烈欢迎!&ot;
远远近近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有人居然还掬出一副受感动的笑颜,还有人上去伸出一只手,象要沾取什么荣誉似地和赵雄握手这时,我院的杨主任、马副主任以及市文教组和文化局几个领导和主管美术的干部,陪着赵雄开始参观,并一边向他介绍每幅画的创作情况及作者赵雄倒背着手,边走边看,边信口发议论那个跟来的矮瘦的男人手里拿个小本子,作记录他好似唯恐失漏掉什么似的,一只黑色的钢笔杆在他手中飞快地抖动着
&ot;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显得劲头不足,胳膊太细了!不象工人阶级的胳膊脸盘也应再大些,不要总是小鼻子小眼的,要有时代的气势脸上的颜色还得重,不要怕红:我听有人说&lso;现在画上的人脸都象关公&rso;这话对不对?&ot;赵雄说着一妞头,正好面对我院的杨主任好象这句话是问杨主任的杨主任笑了笑,未置可否因为他深知这位文教书记刚愎自用,信口乱说,说变就变你想随声附和他都很难这时,赵雄果然板起面孔说;&ot;这句话很反动!红彤彤的时代、红彤彤的人嘛!象关公?这是对革命文艺恶毒的诬蔑!喂,你们回去查查这句话是谁说的&ot;
他身边几位美术界的领导和干部们只好点头答应,气氛变得紧张了有些人开始悄悄躲开他我和范被一直站在这边没动,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来他的嗓门大,二来旁人全都鸦雀无声至于这些画,更是无声之物,依次排列垂挂着,好象在等待他的审判和裁处、决定自身的命运与安危祸福似的
这一群人在大厅里转了半圈,就来到范玻的作品跟前,说得严重些,一个可能会决定范模前途的时机到了我担心地看了范政一眼,她那秀美的脸相当沉静,只有长睫毛一下下闪动着,目光却极平淡,不带任何神情,好象对着一片乏味的景物发怔我听见杨主任在对赵雄做介绍:
&ot;这是我院的年轻教师画的她注意深入生活,近来进步很大对这幅画一般反映还不错&ot;
很明显,杨主任的话是在保护范政
赵雄点点头--我心想,谢天谢地,他终于没有摇头只听他说:
&ot;好!我们要放手让青年小将们干我们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老的不行了这并不奇怪,新陈代谢嘛!十七年黑线专政时,把一些老画家吹得神乎其神现在一看,都不怎么样,赚人!什么&lso;笔精墨……墨妙&rso;呀,&lso;构图新……&rso;,&lso;新&rso;什么来着?噢,&lso;新奇&rso;呀,还有什么……胡说八道,纯粹是瞎捧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我们不要迷信他们,更不准他们再压青年人!这些人在前头挡道,青年人怎么能露头角?&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