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以来,写政治诗的诗人,而有诗可传世的,真不下几十百人。这也是有&lso;中国特色&rso;的士大夫文学。陈寅恪教授晚年就写了十多首藏头不见尾的,在民国诗坛上有极高度文学价值的讽政诗。这种屈原式的灵感,是八十年来中国新诗界,至今还无法企及的高层文学。也是一般目前新诗人的文学涵养,所无法欣赏的&lso;文字游戏&rso;。但它却是绝对没有死掉的传统文学里,一个极其重要的部门。不论新诗人们如何的诅咒和漠视,它还是老而未死的,中国文学里的一种极其崇高的表达形式,胡适所谓&lso;要下几十年的功夫&rso;是也【胡氏亲口告诉笔者的】。
陈寅恪的讽政诗,也曾使我的两位杰出的老乡──余英时和汪荣祖两教授,打了好几年的官司……。余说他怀念国府,汪说他只是厌烦老共,却并不怀念国民党……。吾人旁观者不清,究竟不知道陈公这位瞎和尚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不论怎样,这才是第一流的诗、第一流的文学。&lso;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rso;,它不是&lso;轻薄为文&rso;者流所可了解和信口雌黄的。但是在这些政治诗当中,汪精卫的那首&lso;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rso;,只是喊喊革命口号,不够传统诗评中的所谓温柔敦厚也。至于毛泽东的&lso;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rso;【&lso;鸟儿问答&rso;】,那就是转型文学中,地道的放屁了。
在笔者的谬见中,我却十分看重袁寒云这首讽父诗。这位&lso;假名士&rso;的作品,实在不是和他同时的&lso;南社&rso;之中的数百个&lso;真名士&rso;(像易实甫、樊樊山等人),无病呻吟、搔首弄姿的作品,可以望其项背的。这当然是读诗人各有所喜的偏见,但是我想读者贤达中,或不无偏见同调也。为与海内外同好共品之,谨就个人记忆所及,将青少年期就能背诵的&lso;假名士&rso;的讽父诗,七律一首,抄录如下: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骄阳黯九城。
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警夜欲三更。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寒云这首讽父诗的重点是最后两句,劝老头子,千万&lso;莫到琼楼最上层&rso;。其他六句都是搭配的,所以上六句,他嫌配角不好时,就换来换去。笔者在青少年期所读的寒云讽父诗,至少就有两种。上录为个人可以背诵,而比较喜欢的一首。下面一首则是在上引袁静雪忆父文中发现的。二者略有不同。并录如下:【见本刊三三八期页一三0】
乍着微绵强自胜,荒台古槛一凭陵。
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苍崖梦欲腾。
几向远林闻怨笛,独临虚室转明镫。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其最后两句都是相同的,只是其他五句有别。是所谓&lso;推敲&rso;。推敲出新的灵感和音韵来,对旧作又不肯&lso;割爱&rso;,就多首并存了。这也是一般&lso;下几十年功夫&rso;的,旧律诗作者的通病。也是他们彼此在诗坛见高下的标竿。&lso;南社&rso;当年解体的原因,便是宗黄(仲则)和宗郑(孝胥)两派争执不休的结果。胡适对旧诗的欣赏,显然便是倾向于&lso;宗郑&rso;的。
毛泽东那首&lso;占领南京&rso;的七律中的&lso;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rso;一联,他底老师胡适就说他&lso;不通&rso;。不通的原因就是他的文学&lso;境界&rso;太低,作律诗的汉学底子也不够。作律诗重在&lso;推敲&rso;,而毛公的推敲本领,也只能到此为止,所谓&lso;黔驴技穷&rso;也。下棋的人有句话叫做&lso;棋高一着,逼手逼脚&rso;,其实做旧诗词,也是如此的,所以毛的旧诗词,尤其是那有限的几首&lso;七律&rso;,在宗黄、宗郑的两派诗人的眼光里,就诗论诗,就只能算是&lso;登堂矣未入室也&rso;。所以柳亚子说,&lso;[诗]儿子毛泽东&rso;,就诗论诗,并不是什么吹牛也。但是在&lso;诗歌转型&rso;期中,毛公诗以人传,写旧诗能写到&lso;平仄无讹&rso;的程度,也就算是难能可贵了……。笔者原只是评那位青帮老头子、&lso;假名士&rso;袁寒云的讽父诗,为何又把毛主席请出来糟蹋一番呢?无他,毛主席太有名嘛。所谓毛主席的诗词,全国同胞至少有上千万的人可以背诵吧,讨论袁世凯儿子的诗,把毛主席家喻户晓的诗也找出来,比较比较,就容易说明了,不是笔者故意要和毛主席过不去也。
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
以上所说是当时反帝制文学中的&lso;反帝诗&rso;,可圈可点的一首高级作品,竟出于&lso;皇二子&rso;之手【&lso;皇二子&rso;也是寒云楼主自嘲的笔名之一】,故访录之,以与有文学兴趣的读者,共赏之也。在文学转型的过程中,&lso;汉学底子&rso;是江河日下了。今日吾人发政治牢骚,就只能搞搞&lso;顺口溜&rso;了。当然今天的新诗人,也还有以新诗形式来代替顺口溜的,但是新诗界以外的读者,就很有限了,虽然翻成外文却可以引起国际属目。
袁氏帝制时,反帝论文,也是雪片横飞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篇,当然就是梁启超的&lso;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rso;,那一篇掷地有声,脍炙人口,而有深远影响的佳作了;为保存史实,不能不简略述之。梁氏在此万言长文上,他第一要把&lso;国体&rso;和&lso;政体&rso;的界说弄清楚。他说&lso;共和&rso;与&lso;君主&rso;国体也。而&lso;立宪&rso;与&lso;非立宪&rso;,则政体也。如今君宪救国论者,认为只有&lso;君主&rso;才能&lso;立宪&rso;,而&lso;共和&rso;就不能&lso;立宪&rso;,是何种逻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