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他是叛徒。一定有人搞错了。他们杀他像杀一只刚刚爬出洞来的老鼠,真让人为他难过,一也让人替他松了口气、他的血凝在镇街上,像一大抱鲜花摊在那里,开始是红的,慢慢变紫,最后是老大一块黑了。
结果,子弹只在他臂上钻了一个洞。枪手不是花了眼,就是在最后关头饶了他。他第五天就能吊着胳膊走来走去,兴冲冲的像换厂一个人。
大少爷说:捡了一条命,以后该好好活了。
他说:别把我当个活人,我死着呢。
大少爷说:在家等着当父亲吧。
他说:我等着。死不了就等着。
他钻回了他的偏房。不断有彩色光芒在深更半夜she出来,我在夜色中闻到了不祥的气味儿。那是硝、炭和硫磺的味道。这是用脑子不是用鼻子闻出来的。我想到了牛角谷的炸弹。偏房内有时有动静,有时没动静,我宁肯把二少爷当成躺在榆镇石板道上的尸首了!
曹光汉是个了不起的人。
第三十九章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禅房里能挪动的物件都给搬到正院去,占满了三面环廊。除了金、银、铜、铁佛,还有木佛和石佛,佣人们端着盐水盆,老爷和太太用新鲜的松树枝沾了盐水往佛上洒,主子里的晚辈也跟着洒,最后洒的是客人和奴才里管事以上的人。我不知道那些佛是谁,轮到我洒的时候,佛们已经披了一层盐霜。
二少爷不像别人那样洒了水行礼,他吊着左胳膊,很随便地用松枝拍打佛像,像抽它们的嘴巴。少奶奶跟在他后头,在观世音跟前多站了一会儿,松树枝子上上下下都扫遍了。她行了大礼。二少爷在前边回头看看她,在她跟上来的时候,他更用力地抽佛像的耳光,把一个木佛打得摇晃起来。大路挨着我,我们夹在人群里慢慢往前走。他指着观世音问我:她是谁?
我说:不知道。
大路很仔细地扫遍了这个佛。他还把水淋到观世音的背上和莲花座上,盐水把他的皮鞋都溅湿了。洒完了盐水洒清水,人和人在环廊里联成了一个圆圈,没完没了地转起来。浴佛之后,人们在餐堂里吃了很好的一顿饭,菜比大节还要多,包含着为太太送行的意思。太太吃罢r这顿饭就开始禁食,完成七七四十九天的辟谷。席上,太太当着一屋的人问二少爷:你的伤好些了吗?
二少爷说:好多了,本来就没什么。
太太说:千万不要再生祸事了。这家里我对谁都放心,就是对你不放心。我在禅房每天给你念金刚经,保佑你和玉楠,保佑你们的孩子。你要珍重,光汉。
二少爷朝母亲走过去,跪一下一条腿,把头往前一送,就让母亲紧紧地揽在怀里了。除了老爷,大家都放下筷子,等他们。
老爷啃完了一只鸡腿儿,母子俩才散开。二少爷脸上的疤红红的,眼神儿像做着梦一样。太太转向少奶奶说:玉楠,光汉从来不让我省心,你要替我疼他!你自己也要珍重。炳奶替我照看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等我辟谷回来,就等着你们给曹府添丁了。
少奶奶接话说:您的话我记下了。
老爷说:吃饭吧。吃,都吃】老爷给太太夹了一只鸭掌口太太给老爷夹了一根蘑菇。
席上的人都低着头悄悄吃起来。太太回禅房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送她,庄重得跟落葬差不多。完后大家沿着环廊散开,各回各的住处,也跟落葬差不多。我进了左角院,看着少奶奶、二少爷和大路在各自的房门口消失,觉得整个院子像一座坟,我的小耳房也是闷人的棺材了。夜里睡不着,我溜进院子看水塘那边的灯光。上房和偏房都亮着,偏房里一刻不停地传出古怪的声音,是木头碰着木头。不知道二少爷正做着什么。这种古怪的声音响了许多天了。我按捺不住,又一饮了房顶,我脱了鞋,赤脚掌。上的嫩肉踩到瓦fèng的灰渣子,格得很疼。灼伤好得不利落,可是我不敢穿鞋,我怕顺着青苔滑下去。
偏房不向阳,天窗开得很大,列着两排共八块洋玻璃。玻璃上有雨水冲刷的道儿道儿、模模糊糊。二少爷站在桌前,前后轻轻摆动身子。油灯摆在屋子的远角,看不清他手里的东西。
他累了,坐到椅子_七去。桌面上摊着漆黑的粉沫,那只没有伤的手摄着一根不大不小的撰面杖。桌上的东西我一下子认出来了,是炭粉。二少爷用牙整理伤臂上的布带子,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回桌边,继续前后摆动,带着右手里的拼面杖滚来滚去。
木头碾着木头,咯嘟咯嘟的声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r二少爷的影子黑黑地映在后墙上,像棺材里的一个魂儿。
我爬起来往_l房走,还没走到灯灭了。我蹲在天窗跟前,好像看见少奶奶坐在下面的堂间里,她听着咯嘟咯嘟的动静入了神儿。要么,她是一个人躺在床上,隔着肚皮摸那个比鬼都让人害怕的孩子。炳奶的眼睛像两只猫眼,亮在少奶奶的帐子外边。五铃儿在干什么呢?五铃儿一定在小小的隔间里酣睡,白晃晃的屁股从被子里撅出来,等着我来撞她i五铃儿毁了我了。
我也毁厂自己的白日梦。
我对不起少奶奶。
我离开上房,在老地方下到院子。从下房走过时,我突然发现身边哪个地方有人。不会是家丁。他们前几天巳经撤到外墙和夹道。我想到&rso;厂大路,等看清了真是大路,我还是大吃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他在下房对面的假山旁边站着,身子映在山壁上,像太湖石上的洞。他看见我从墙上猫一样爬下来了。
我说;大路,你还没睡觉?回去睡吧。天太闷。我在房顶上吹吹风口真凉快,我回去睡觉去了。天阴着呢,明天可别下雨,你别忘了把窗台上晾的皮鞋收起来。你站在那儿千什么呢?
吓我&lso;跳!
我不管他听懂多少,说完便走。
他说:耳朵,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