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烘房里有动静,我大着胆子进去,在插板架子后边看见了眼神儿慌慌张张的哑巴老坎儿二他受了惊吓,像求我饶命一样看着我;我问他什么朝他比划什么,他都摇头,我不问不比划了,他也摇头。我明明知道他比我大二十来岁,还是狠命蹄了他一脚。我是管事。管事不遂心了可以打人。我想打人,不管他是谁!我朝哑巴的耳朵大声叫唤:杂种操的工出了事敢瞒我,我煮r你!
哑巴听不见,眼神儿像老鼠。
我拎着马灯去了机房。有点儿漏雨,屋角的墙皮涸了女人盖头那么大的一片湿。刨片机上卡着刨了一半的木头段子,木茬白白的,像人的骨头。剁梗机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拆过没拆过,只是擦得很亮,像打了一层蜡。我试着把机器开起来。没费多大力气,皮带轮就伴着突突突的响声飞转,剁刀也上下空切,发出呱嚓呱嚓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看见剁刀上淌了一层奇怪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滑齿油,把灯拎近了瞧瞧,觉得不像油。
我把机器停下来,用手在剁刀上摸了摸。我的心要不跳了。
我突然明白这东西是血i人血。
洋人的血。
我发现机壳上也有血,是豆粒那么大的血点子。地上也有血,泅到土里去了,跟地上的油渗在一起了。我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把脸贴近地皮,想找到大路的一点儿痕迹和一点儿气味儿。在机座底下的fèng儿里,我看见了那只扣着的皮鞋。它像一只兔子,委屈地藏在那里。它没有沽上血,可是鞋壳子热哄哄,好像还带着大路的体温。这鞋眼看要热得自己烧起来。我带上它回到烘房。哑巴一见我又乱摇他的脑袋,摇得我万念俱灰,我想完了,路先生不走不走不走,终子把自己耗得完蛋了。
我用皮鞋抽了哑巴的耳光。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哑巴的脑袋不摇了,眼泪汪汪地把手指向乌河。我累了,头昏脑胀,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哑巴还在比划,不用他比划,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们把人丢进了乌河。
丢以前剁掉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
有手。
可能还有别的物件。
他们把他杀了。
y了主子的奴才才配有这个下场。
他们没把洋人当外人1路先生空有一双蓝蓝的眼睛了。
我沿着乌河回家。山洪涨满了河槽,好几处都溢出来,淹了稻子地和菜地。我担心我是不是看错了哑巴的手势,这担心多余,可是这担心让我一声挨一声喊起来。
我喊:大路,我是耳朵,你听见没有?里我喊他:路先生!别躲了,回来吧!
乱七八糟喊了很多,嗓子都哑了。夜雨下得很猛,盆地黑乎乎的,只有乌河的洪水泛着一道白,水声隆隆地完全盖住了我。我蹬着泥水一直走到正月放河灯的地方。在少奶奶的荷花灯箭一样冲下去的山口子那儿,洪水升起了一堵墙,我觉得路先生破损的身体已经穿墙而过,已经流入苍河。由苍河流到海洋,一直飘向他平日老在念叨的很远很远的家乡了。
回到曹宅,遇上了在门梭查夜的大少爷。这事往常都是炳爷来做,今夜换了主子,可见有人心里很不踏实。我站在雨里,让大少爷的眼睛逼着我看,心里边一点儿也不慌张。我晕晕乎乎的,对什么都不大在意了,大少爷问我;干什么去了?
我说:给老爷捞水蝎子去了。
他说:水蝎子呢?
我说;灯不好使,老灭i三道湾儿积了一大片水糙,我等天亮&rso;了再去。
大少爷说;回去吧,天黑了别乱跑,天下不太平,苍河上又闹事了,不定哪一天闹到榆镇来。
我怀着恶意问他:路先生回来了么?吃晚饭的时候没见他,是不是修机器修得耽误了?
大少爷眯着眼看我,说:他走了。
我说:去哪儿?
他说:能去哪儿?去他该去的地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