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傻子才能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傻子的白日梦也更有意思了。
第二天,我还这么躺着,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眼睛瓷瓷地盯着房顶。五铃儿奉命来伺候我,一边流泪一边耸着鼻子闻来闻去,老盼着我属在裤兜子里,那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扒我的裤子了。我不想丢自己的丑。我连个屁也不放i五铃儿用毛巾给我擦脸的时候,哭出了声。
她说:耳朵哥,他把你打坏啦i她说:耳朵哥,你倒说句话呀f我讨厌这个嘴里臭哄哄的丫头。
可是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下来了。
真凉1夜里,二少爷鬼魂一样摸进屋子,划火柴找到了窗台上的油灯,又划火柴点着了它。他看着我的脸,把竹凳拉到墙根,嘎吱嘎吱坐下了。在灯影里,他用纱布裹着半张脸的样子很吓人,剩下的那只独眼亮晶晶的,she出的光像小刀子,割的人肉疼。
我闭上眼睛,不理他。
长时间没有一点儿动静二有个蛇一样的沉甸甸的东西掉在被子上。我吓了一跳,立即想到它不是蛇,是那根古怪的鞭子。我屏住气,等着他说出我意料不到的话来。
他说:耳朵,你可以下手了。
静了&lso;会儿,他开始自言自语。
他说:我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生来是给人预备着毁掉的玩意儿,摆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用}r我想做的事情一件件有多少,哪一件做成了?我算什么东西?要在世上受这个苦?我为旁人操心,是操心了和我一样的废物,长着人脸人牙,全是两条腿儿的畜生:你让我怎么办?畜生横行的世上哪儿来的公平,要公平有什么用?没用的东西何必让它搁在世上,我要弄碎了它!我是天下第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拿我怎么办?我怎么就不能让自己烧起来】怎么就不能把自己捣成碎沫儿,炸飞r它i我不敢,耳朵,我不敢,我是不配有身子是连影子都不配有的人。耳朵,你来抽我i你往死里抽我!我是畜生,你们下手吧止求你们了艺为什么没人理我?来呀竺我再装傻,也不能不睁开眼睛看他了。他声音不高,嘟嘟咏咏地像是在梦里。他低着头,上身斜着,一只手紧紧抓着凳子背儿,嘴角积满了白沫儿。他看地,好像地上有眼深井,他生怕自己会掉进去,身子哆哆嗦嗦地抽成一团了。这就是少奶奶经常不得不看的鬼样子。他放光的独眼不像是人眼,正像他说的,那是畜生的眼吧?他发了疯,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他自己i我有一会儿真想跳起来,拿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他了。他的兽眼里哗哗地淌出了眼泪。他说了那么多,像剥皮一样剥自己,我还是不能明白他心里都想了什么。满嘴说着胡话,他像是很痛快,梗在心里的东西随着眼泪悄悄流走了。
我恶心,想吐。
我要打他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我不能用鞭子打他。
我用嘴来揍他万我装不成傻子了。
我说:少爷,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呢?车我恶狠狠地说了这句有毒的话。
比鞭子重十倍,一下子把他揍垮了。
他在竹凳上回味我的话,浑身哆嗦。
他身上梦一样的东西消散了。
他捂着脸,呆呆地坐着,直到灯油耗尽。他摸到鞭子,抽走,磕磕绊绊地走到门旁。我不说那句话,他恐怕也该平静了,清醒了。他的口气让人感慨万千。
他说:对不起。耳朵。
又说:我是个没用的人。不用管我了。
他出了门,走到夜里。
那一夜他在廊子里马一样来回来去地走。早晨起来,见他还在那里走。因为烦躁,他扯掉了脸上的纱布,刚刚结成的硬痴也被撕掉了,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粉色的肉疤,是一种更厉害的不能看的疯相口二少爷没救了。
第二十九章
腊八那天,曹家大小主子聚在正院的餐堂里吃八宝粥。席上少奶奶起身出去一次,我隔着窗户看见她隐到廊柱后面,弯腰吐了什么。散席的时候,又是她第一个离开,匆匆地赶回左角院。还是迟了一步,在夹道里就忍不住蹲下了,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白粘粘的腔水儿。二少爷走过时停下来看了看。
他问:你怎么了?
少奶奶说:没事,吃is&039;}kt了。
二少爷走上台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少奶奶蹲着起不来,吐出的东西溅脏了鞋面。二少爷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除厂喝粥吃别的了没有;五铃儿说没吃。五铃儿的脸都吓自了。少奶奶不吐了,可是还张着嘴对着地面,等着,她的身子让里边的一股力量顶得拱起来,吐不出东西,吐空一r。
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听到了大路的口哨声,少奶奶眼睛一亮,扶着墙用力挺直了身体。大路看见我们立即扬扬手中的扇面,_l面有老爷刚刚给他画的一串大枣,立一颗垒着一颗,像一堆乱捺的手印儿。
大路说:枣儿:粥中有!
他把枣儿冲着我们,显示它的好。
少奶奶点点头。
少奶奶笑得很轻。可美极了。
她说:真好!像真的。
大路没有发现少扔奶的异徉!l,大家走进角门,在水塘边分手。少奶奶走进廊子的身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少奶奶的装相我一一看在眼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她呕吐的样子真是难看,拉着长长的脖子,嘴张得像只水鸭,喷出咕咕的难听的声音。她尽力在大路跟前摆出的祥户,让人不舒服。
我说:让炳爷找郎中给看看吧?
少奶奶说:耳朵,我没关系。你千万不要多事了。今天冷,给路先生的火盆多加点儿炭。让他把天窗拉开一条fèng儿,小心让炭烟薰着了。耳朵,忙你的去吧,我没事。你自已的屋里也要当心:我当心什么呢?奴才的房里除了吃罢晚饭那一会儿,夜里和白天都是不能烧炭的,我们薰点儿热乎气儿就够了。路先生那里也用不着吩咐,加炭通风的事早已做得十分圆满了。少奶奶对大路多余的惦念,让人不舒服,她什么都遮挡唯独这个遮挡不及,真让人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