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近了角院的门和正院的门。正院的门在右手,里面传出和尚诵经的声音。我在这声音里听出了大路的笑声。大路笑着走出,跳到两个门之间的空地上。他没有看见夹道中的我们,他冲着正院门里的一个人扮着鬼脸,用胳膊比划千手佛的怪样子。我猜出门里的人是少奶奶,头嗡一下大了。我怕门里的人像大路一样笑着蹦出来。
大路突然看见了我们。脸上起初还残存着笑容,眨眼就消失了。他飞快漂一眼门里,没等他说什么,少奶奶已经缓缓地走出来。她可能没弄明白大路为什么突然吃惊,等她看见二少爷,一下子就呆住了。人们成百次成千次地相遇相逢,本是非常简单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弄成这个奇怪的样子。大路心虚了。少奶奶也心虚了。他们心虚的样子让我恨不得找个蚂蚁洞钻进去,等他们掩饰好了再爬出来。一他们心虚,兴许也是因为突然面对了二少爷阴沉的样子,他们没办法那么快就弄明白阴沉里的真正的意思。他们心虚胆怯地站着,目光里还带着一点儿倔强,听天由命地等着他们合伙欺侮的人一步一步走近。
二少爷总算看出了不对头,站住了。
三个人彼此看着,谁也不说话口我听和尚诵经,猜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rso;大路说:曹,你好万二少爷说:你好l少奶奶说:光汉,你的脸怎么了?
二少爷嚎着嘴,嘲弄地眨巴着一只眼,故意不回答。太紧张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啦。他松了口气,手指头哆嗦着拍拍衣襟上的尘土。他靠着我的胳膊,软软地往前走,摇摇晃晃地上了角院的台阶。
他背对着夹道里的人。
他说:受了点儿伤,别告诉我母亲。
又对我说:耳朵,我歇歇,你忙你的去吧。
我转过身来,不敢看僵在那里的显得又蠢又笨的两个人。我弯着腿,缩着脖子,顺着夹道的墙根往外溜。我像一只怕惊动了别人的耗子。大路和少奶奶也像耗子。我不看他们,也能明白他们心里突然砸下来的绝望和害怕了。二少爷成了一只猫。我在和尚的诵经声中听到了磨牙的声音。我害怕有谁忍不住要尖叫起来了。
这个尖叫的人是我。
有人在白日梦里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说;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说:饶命啊!
这个模模糊糊的人把我掐死了。
我确实觉着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甚至觉着二少爷身上早就置好了炸弹,他要趁大家在廊亭里下棋聊天的时候冷不防点燃了药捻儿,把一切都崩上天去!为了阻止这件事,就得守口如瓶。
我不知道】真掐死我也罢了。
我知道他成了偷镇最悲惨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
真惨!
连我也做了同谋了。
第二十八章
榆镇盆地冬天不冷,鸟河边夜里结了冰凌,天一亮就化掉厂。琼岭上下多是松树和杉树,落着霜花还是灰茫茫地绿着,风刮上去能给扯得慢卜来,刮到镇子上空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
轿廊的旁边是个半间房大的炭池子,各屋的火盆每夭能把炭棒烧去厚厚的,层,曹宅到处都漫着懒洋洋的炭火味儿和烟味儿。冬天不出门,守着炭火盆烤手,对奴才是最舒服不过的日&rso;介了。
二少爷一直仔细养伤,没有离天偷镇。家里人不让他动,让他在自己的屋里老老实实呆着。他也确实静悄悄地呆了几天,起初在堂间里泥胎一样坐着,后来就移到廊子里来回来去地走。他坐着和走着的时侯没有人打扰他,他一脸心事,谁都担心弄不好他会一下子蹦起来。终于熬不住了,他顶着半个脑袋的纱布去r火柴场。他在千活儿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怕风里的锯沫j匕污了伤口,一个巴掌始终捂在纱布上没有放下来。少奶奶小声跟他说话,让他回去,他不听,看少奶奶一眼,仍旧踩着树皮、木屑、废梗在占粮仓各个角落里转。过去,他常对公社的人说些自己救自己、自己管自己之类的疯话,这下不说了,只在每个人的背土拍拍,让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关心和惦记。他的嘴含得那么紧,真让人担心他的舌头是不是也受了伤。谁也闹不清他在琢磨什么,他想干什么。曹家内外不少人让他弄得心烦意乱,不得不暗自防备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