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以前我要造孽z五铃儿哭了。
我也哭了。
想死。
想去找先死的人。
心,空了二!
第四十四章
炳爷以为我把小杂种处置了,大少爷又以为炳爷把小杂种处置了,事情紧跟着就告了一个段落,大少爷吩咐打一口薄棺,由炳爷领着家丁抬出去糙糙地埋了。那是下着小雨的早晨,天蒙蒙亮,镇子里的人一看让黄樟子缠着的尸箱,就明白断了的是曹家的根苗。不久,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那提早来到人世的小东西患的是黄水病。黄水病是恶病,凡是孩子沾过的一切物件都要烧掉,从左角院墙根腾起的黑烟,笼严了整个镇子,又浮上琼岭,与岭尖上的白云彩搅在一处了。五铃儿告诉我,少奶奶一直坐在廊亭里,看着炳奶领人烧掉了孩子的衣被。少奶奶还嫌不够,又让人把屋里的家具搬出来烧掉,人们自然不肯搬,少奶奶便亲手把二少爷和路先生做过的硬木椅子扔出门外,把梳妆盒子与相片框子也摔在上房的台阶上。只动了几下,少奶奶便喘作一团,再也支撑不住。相片框子是红木制的,没有坏,相片也没有坏,只是玻璃摔成了十几瓣,凑不整了。五铃儿把相片收起来,事后偷偷给我看。我从远处看过这个相框子,相片上是什么一直没看清。原来是府城女子师范学堂的合影。十几个女学生排成两行,后边一行站着,前边一行跪着或坐着,样子很随便,都笑嘻嘻的。少奶奶坐在前排,裙子大喇叭花一样扣在糙地上,看不见她的腿。她笑得真好,头发上用桃花枝子弯个头饰别着,像个啥事也不愁的小姑娘。这个相片让人看了不舒服,肋骨后边发虚,好像有人把里边的东西挖走了,揪走了,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五铃儿要把相片还给少奶奶,我不让,我让她给我。五铃儿不愿意,我说你还回去小心少奶奶撕了它了我把相片抢过来,揣在怀中的内衣口袋里,被挖走揪走的东西又回来了。我的身子贴着少奶奶的脸,我觉着暖和。我要誓死卫护她万她已经不存指望,已经泥巴一样垮下来,我倒一天比一天有了主心骨了。
焚病焚衣那天是曹府里一个少奶的倒霉日子。大少爷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之后,向老爷太太去察报曹子春的死讯儿。太太辟谷已辟到一个境界,不仅不吃饭,而且不说话,连表情也没有,一副不死不活的怪样子。引她成仙的老尼姑举着两只白白净净的嫩巴掌,像逮蚂炸一样捂在她的脑瓜顶,为她纳气走气。
多日不进食,除了呆一些,太太的肤色尚好。不过,在禅房侍体的女仆私下里嘀咕,太太白天一口不吃,夜里灭了灯却能听到她嚼东。西咽东西的声音。饭似乎多少吃了一些,只是吃得不够数,所以就有气无力也恍恍惚惚了。大少爷跪在禅床前边,一五一十告诉太太,说二少爷的小公子如何患病不治,如何埋掉焚衣,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句回话。老尼姑不耐烦,请大少爷走。她说:别拿鸡毛蒜皮的事情搅扰她,你母亲半世的凡心已灭了!
大少爷退出来,去找父亲。老爷正攀在梯子上,在藤萝架的花丛里画一群蝴蝶。大少爷跪着把事情说了,老爷很镇静,坚持着画完一只翅膀。
老爷说:我听到有人哭,是玉楠么?
少爷说:是。
老爷说:孩子叫什么来着?
少爷说:曹子春,是您给起的。
r老爷想了想,从梯子上爬下来,大少爷赶上去扶他。老爷退几步看看大扇面,很得意。
老爷说:再加几笔,它们准能飞起来。孩子死了,也不让我看看。就埋了?做爷的一眼也没见过他,你们就把他埋了?光满,你安的什么心搞的什么名堂?!光汉在繁衍上高你一头,你心里不舒服么?你们把曹子春抬回来,我要见他!赶紧派人下苍河,把光汉也找回来,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你听到没有?}i大少爷有苦难言,跪下来给父亲叩头。
大少爷说:怕您担心,有件事没告诉您,孩子得的是黄水病,角院里正烧着呢!
老爷问:黄水病?里大少爷又说:光汉去向不明,就是能找上他也赶不及了。光汉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都是曹家的根苗,如今天折了,我替光汉来送他!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老爷跌坐在椅子_仁,再不关心别的事情,不停地自言自语,黄水病黄水病黄水病里大少爷爬起来,流着相出去了。老爷在屋里喊他;烧净点儿!别稀罕东西,该烧的都烧掉。老爷把一直站在门口的炳爷招进来,让他把大少爷刚刚跪过的蒲团拿去烧了。不一会儿,又把大少爷扶过的褂子脱下来,也拿去烧掉了。最后,因为踩过大少爷留在屋里的脚印,便把鞋袜脱下来让炳爷拿去烧。炳爷提心吊胆,再这么烧下去老爷非把自己烧了不可,不烧踏实不下来。炳爷烧完了鞋赶回正房,发现什么也不用烧了。老爷光着脚踩在梯子上,穿着一个红绸子兜肚儿,一手拿笔,一手端着x碟子。老爷没有画画儿。老爷的脸埋在白瓷碟子上,正一口一口地喝墨呢!
炳爷喊:老爷!
老爷冲着一群蝴蝶笑了。
我在炳爷的房里睡觉,路先生的魂儿不来缠我,缠我的是活生生的炳爷。炳爷良心上过不去,总觉着是他亲手把曹子春塞在贴鱼窟里了。弄来弄去的,炳爷把老爷吃墨也算在自己的帐上。他怕我不信,一遍遍讲述吃墨前后的种种情景。我怎么能不信,吃墨算不了什么,实在算不了什么!炳爷缠得我心烦,可是我不打断他黑灯瞎火的唠叨。炳爷叹着气说:曹家临了劫数了!可惜曹家临了劫数了i咱们做奴才的有劲也使不上。真能管用,就求他们把我的老命拿了去。我一把老骨头顶得了什么?万跟着主子一块儿往下出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