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平静,骨子里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情绪好的日子,人很豁达,好像既然已经死而复生,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我还是更喜欢他怕死的样子。
你只用可怜他就可以了。
第十七章
机器一直有问题,刨不出成形的木头卷儿。大路说是木头的毛病,二少爷说是机器的毛病。俩人起初还隔着机器顶嘴,后来谁也不说话了。大路把机器拆散,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他不让别人动手。我动手他也不让。少奶奶动手时,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少奶奶藕一样的白胳膊很快沾满了油,但她干得很认真,这样一来问题显得更严重了。还是不行。机器装好之后,突突一转,飞出来的还是碎片。大路再把机器拆散,不紧不慢的,他看着少奶奶的时候,眼神儿里有一个意思:他没有办法了,他只有把自己也当个零件装上去了。
少奶奶擦零件像绣花一样仔细。她不像男人们那样愁眉苦脸,她手上干着活,还忘不了盼咐五铃儿给大家斟水,让我给路先生和二少爷扇扇子。我看出她操心的不是机器,她操心的是他丈夫。
二少爷眼看要垮了。
他给公社的人放了假,自己像个鬼魂在木头堆里转。试机器的时候,机器还没动,他的脸先白了,当着别人的面往院子外面躲。机器一停,他隔好长时间才露面,看脸色好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他还自己跟自己嘟嚷什么。
吓得别人不敢跟他说话。
少奶奶说:耳朵,你耳朵会动,动一个让我们看看。光汉,快看耳朵。
我明白少奶奶的意思。我使出最大的本事,让两只耳朵前后动,然后让一只耳朵动,再让另一只耳朵动。少奶奶快活地大笑,只有五铃儿跟着她笑。路先生连头都不抬。二少爷看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早就不动了,他还盯着看。他说;我没想到。
他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
他指的是别的事。
这一下少奶奶也不笑了。
我让耳朵跳舞她也不会笑了。
她本来就不想笑。
二少爷恍恍惚惚,整天缩着脖子,好像等着老天掉下来砸他。他在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朝旁边一蹦,不知道是绕开地上的蚂蚁还是躲一只看不见的拳头。少奶奶很着急,没显在脸上,都显在眼睛里边。除了着急,她还有点儿害怕。她可能害怕生出自己料不到的事情。
总算有一天,二少爷没影儿了。
他天不亮就出了少奶奶的房,以为他在角院里蹈哒,迟迟不回来,又以为他赶早去了古粮仓。我和大路赶到那儿做活,没见他,还以为他到山上蹈跳去了口少奶奶领着人送饭,知道他一直没露面,这才觉出大事不好。让公社的人分头去找,没有。
问守路的家丁,二少爷是不是去了柳镇,也没有。天黑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了,少奶奶让炳爷领着,把事情告诉了曹老爷。
大少爷不在,他去县城察看曹家开的店铺。
我以为曹老爷会跳起来,不是大哭就是大骂,可是他没有。
他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样子很倦,话都懒得说。茶几上的油灯笼着他的脸,看不出是发愁还是伤心。
他说:没出息,成了家也不让人省心。
又说:他从小就喜欢躲躲藏藏,你越找他他越不肯出来,干脆不用理他。你们愿意找就找找,这事就不用跟太太说了。
正说着,听到风声的太太来了。
少奶奶给她行丰l问安。
太太不吭气。她禁食过后,又在禁语,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能说话。这样子我们很熟。她每年都要这么来一回。机灵的炳爷朝我努努嘴,我连忙把一个毡垫放在少奶奶前边。少奶奶想了想,给太太跪下了。
太太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