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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原刊于《南方周末》2004年7月26日。
衰落与新生
欧洲之于中国的意义(1)
近代以降,欧洲之于中国的意义不证自明。近代中国的先知先觉者严复、孙中山、陈独秀无一不是从西方寻找灵感的。当然,西方包括欧洲与美国两个不同的地域范围,但严格来讲,谁可以说美国不是欧洲文化在地缘上的延长!如果一定要将二者分开来看,相对于建立于新大陆的现代美国,欧洲与中国的共同点是二者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传统。富有暴力色彩的法兰西革命为什么对中国精英志士有着持久的吸引力?那是因为,在一块新大陆上平地起家与在积淀深厚的文化梯田上另起炉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欧洲对于中国的长久诱惑正是因为在欧洲冲破传统重负的过程中潜藏着中国步入现代的秘诀。
不过,如果说历史意义上欧洲对中国近代化的借鉴作用甚为明了的话,当今正在行进的欧洲联合工程对中国乃至世界的意义在中国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从10月4日至7日,我们在广州番禺南沙新城举行首届欧洲‐中国论坛,以&ldo;21世纪的中国、欧洲与世界&rdo;为命题,希望通过对欧洲联合进程的讨论,引起舆论对欧洲尤其是对半个世纪以来欧洲联合的关注。也就是说,论坛讨论的主旨就是欧洲联合事业及其对中国与世界的借鉴作用。
作为论坛的发起人,我以为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讨论此次论坛的思路:
第一个层面是从最直观的意义上来看欧洲联合。半个世纪以来,欧洲各主要国家不懈努力,寻求欧洲经济与政治的联合。欧洲联合的进程无疑也就是欧洲统一的过程。欧洲统一的梦可以上溯到古代。从古罗马帝国到中世纪基督教在欧洲的一统天下一直到近代拿破仑帝国蓝图都是欧洲统一梦在历史上的反映。欧洲思想家卢梭、康德、雨果等都有关于欧洲合众国的构想。欧洲绵延不绝的统一梦同中国历史寻求统一的强烈意愿不谋而合。比较欧洲与中国的统一观,能否说明人类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开疆拓土永无休止的统一与扩张的梦?为了实现这一梦想,暴力、征战、外交、结盟,何种手段最为有效?以何名义最为正当?能否为了梦想而不择手段?如果说传统上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统一均是以生灵涂炭作为代价的,欧洲联合所开创的从经济到政治的统合道路则是全新的历史创举。这一统合经验对中国统一有否借鉴作用?21世纪的人类能否理性与自觉地驾驭统一之梦?
第二个层面是全球地缘政治版图上的欧洲建设。一般说来,我们习惯于从外部看欧洲联合。外部看上去的欧洲联合是一个以统一为最终目的的从分散走向整体的过程,是当今世界上走得最远的地区性整合。这一整合如果成功,将从根本上改变21世纪世界的政治分野与战略态势。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忽略欧洲联合的内在机制。从这一角度看,欧洲联合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以民主方式尝试建构社会制度的独一无二的社会工程。有学者将这一工程称为人类最后的&ldo;乌托邦&rdo;工程。
将&ldo;乌托邦&rdo;带入欧洲建设与全球化的框架中去思考,欧洲建设的理性主义特点昭然若揭。20世纪的历史告诉我们,人类曾经梦想过,但又在梦想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但是面对残酷的现实,欧洲没有放弃。欧洲不仅没有放弃,而且仍然坚决地举起了理性主义的大旗。欧洲联合的努力,意味着欧洲人自强不息、不甘听任命运宰割的韧性。不过,欧洲联合中表现出来的理性主义特点是对20世纪傲慢与强制型意识形态的超越。欧洲建设是一种将传统精神与把握未来的渴求结合起来,和平地、渐进地锻造社会制度模式的磨合、趋同的过程。从全球的视角看,欧洲与美国体现了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不同取向。以法德为主的欧陆所表现出来的以平等为主的温和左翼精神同美国的自由、市场导向色彩形成对照。对欧洲联合的更多关注,能否重新燃起我们的理想之火?能否有助于我们在文明价值序列上更好定位?能否促使我们在自由、市场、平等、正义及我们的文化传统之间有更多的思考,从而作出更为理性的选择?
第三个层面是从历史长程的视角来看欧洲联合。法国思想家莫兰曾指出过欧洲联合上的一个令人回味的悖论:欧洲要走上联合之路,但这条路的最重要的共同基础只不过是因为欧洲有一个冲突、分裂和战争的过去!是的,人类从来不缺乏和平的意愿,人类文明典籍中有关和平的呼唤也汗牛充栋。然而,人类的历史仍然充满残酷、血腥、冲突、战争。欧洲曾经相信,近代以来从欧洲发源的民族觉醒的潮流,可以将人民、族群带出专制、强暴、帝国、霸权的魔掌。然而,民族兴起至今的历史表明,暴力和战争不仅仍然同人类如影随形,而且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民族主义与极权主义相互激荡,酿成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苦果。回望历史,人类寻求和平,为什么获得的却是战争?难道和平与战争本身互为因果,相辅相成?有没有可能从战争与和平的旋涡中超越出来,构筑更高层次的民族国家关系模式,从而永久告别战争?
这正是欧洲联合寻求超越民族国家模式,追求主权共享的意义。欧洲联合之路是一条寻找新的人类社会制度模式,重塑近代以来民族国家之间交往规范的超越族群,超越民族国家甚至超越宗教、文化的探索之路。欧洲联合的历史实践,使人类看到了跳出暴力、专制、战争、霸权的历史循环的希望。以法德和解为例,没有欧洲联合的大框架,没有超越民族利益的大设想,没有建构新型国家关系模式的大目标,法德的历史性和解是难以设想的,或者即使和解也难以巩固。显而易见,如果法德和解模式可以作为中日关系的借鉴,欧洲联合也可以作为21世纪处理世界各国关系的模式参照。对于处于国力上升阶段的中国和亟须重新调整战略平衡的亚洲说来,欧洲超越战争与和平的旧模式,锻造全球关系新模式的借鉴意义是不容忽视的。将这一话题引入国人的视野,开创欧洲与亚洲、中国与世界对话的新空间,正是我们创设双年欧洲‐中国论坛的要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