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在宦官搀扶下起身,回转后宫。媚娘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愣了片刻,随即追出后殿门,绕过影背墙:&ldo;万岁,此事就罢了不成?&rdo;
&ldo;唉……&rdo;李治回过头,&ldo;刚才的情形你看到了,群臣皆不愿,我又有什么办法?&rdo;
&ldo;郝处俊言辞不逊,李义琰以死相挟,难道也不问罪?&rdo;
&ldo;法虽严不可以责众,况且他们口口声声为了大唐社稷,我也不能触犯众怒啊!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rdo;
&ldo;可是……&rdo;
&ldo;别说了,我头疼得厉害。&rdo;李治无力地摆了摆手,&ldo;你的才智我最清楚,其实我不都答应你了吗?可古今法度素来如此,要让天下人都甘心听你这么个妇人的话实在太难。这样吧,过两年再试试,那时百官或许能答应。&rdo;
这不过是句解心宽的话,现在不答应,将来就能答应了?过几年李贤日渐成熟老练,她更没戏了。媚娘明知如此,却毫无办法。李治又道:&ldo;朝廷之事维持现状,你也不要争,贤儿也不要抢,有事还是商量着来,实在拿不定主意有朕呢……我感觉不好,先去歇着了。&rdo;说罢旋即转身而去。
&ldo;嗯。&rdo;媚娘只得点头,而就在李治转身的那一瞬间,媚娘看到他倏然露出一丝笑容。
那是狡黠的笑容,透着一股冷酷和得意之态,媚娘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刹那间,一切豁然开朗!
难道李治真会甘心把摄政大权交给她吗?难道既已拿定主意又会因郝处俊、李义琰几句话就放弃?从头到尾李治都只是全无主张、任人摆布的病夫?错啦!所有人都错啦!整个局面的操控者恰恰就是这个病夫。
李治虽然软弱,却非轻易妥协之人,更不是放得开权力之人。以七年之隐忍斗倒顾命大臣,将李义府、许敬宗、刘仁轨等一干精明人操纵于股掌之上,平百济、灭高丽,破士族之独大而开科举之新途,又跟媚娘这等奇女子同床近三十载,岂是泛泛之辈?就算他身体有病,脑子里权力那根弦却始终紧绷。
这场让权的大戏李治看似被逼无奈,其实是顺水推舟,他才是真正赢家。抛开朝廷现状不论,以他现在的病势摄政之议早晚有人要提,即便媚娘不提,宰相百官也要提,只不过他们心中摄政人选是太子。便如李治不甘心让权给媚娘一样,他也同样不甘心让权给儿子,而且防备之心更甚。
前番给李哲、李轮改名易封是为了防止储位之争,今储位已安,他又开始严防太子抢班夺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李家父子猜忌之心一脉相承,昔日李世民夺李渊的权,李承乾又造李世民的反,李治能坐上皇位正是这一系列变故导致的,因而他对此甚是留心。李弘生前以仁孝著称,身体又不好,这个矛盾并不突出;如今的李贤不一样,早在李弘没死前他已经有点儿不安其位,咸亨初年便已涉足政坛,又在大酺宴跟李显一争高低。而且李贤聪慧外露,颇有尚武之气,加之东宫、雍府合并,他拥有比李弘更强大的势力。面对这么个英气逼人的儿子,李治岂能安心?
既然免不了让权,让儿子不如让妻子,媚娘毕竟是女流,除了新提拔的武承嗣,娘家几无势力,几个北门学士也都是不得志的文人,在他看来能闹出什么花样?而且妻子代为执政,只要他病体稍有好转随时可对朝廷的事插一杠子,谁也说不出什么。而让儿子掌握大权,李治就有可能如祖父李渊一样被逼为太上皇;即便事情到不了那么严重,一国二主鲜有不乱,父子矛盾总是不可避免的。
一贯喜欢找人背黑锅的李治是不会让自己深陷矛盾的,他要做的是制衡,是借力打力,让别人替自己应对。这种情势下让权皇后,细想起来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呢?其实宰相激烈反对早在他意料中,这件事根本不必真的办成,只要摆出让权姿态,一切就搞定了。他在朝堂上那番表态看似无奈,实际效果却不亚于呐喊恫吓!
首当其冲被警告的是李贤‐‐你小子虽然当上太子,呼声很高,也要老实听话,别以为宰相重臣夸你几句,你就有望当千古明君。老子我才是皇帝,哪轮到你上蹿下跳?退一步讲,就算我疾病缠身压不住你,还有你娘呢!你不怕你娘教训你吗?
再者,被恫吓的还有郝处俊等宰相‐‐你们觉得我久病不愈耽误朝政,觉得我处事优柔,莫非都打着拥护太子、当佐命功臣的小算盘?好啊,我可以让出权力,但只让给皇后。让一个女人统辖你们这群读圣贤书的大男人,你们愿不愿意?既然不能接受,就给我本分点儿!
在教训这些人之后,他又翻过脸来虚情假意对媚娘苦笑‐‐我真想让你管事,但大臣们都不答应,我又有什么法子?不能因你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了。朝廷的事咱还维持现状,这日子就凑合着过吧!
这样惺惺作态的表演可说是一箭三雕,他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如此精细的算计,如此险恶的用心,李治此举分明是公然制造矛盾,把媚娘、李贤、宰相的利益紧紧纠缠起来,让他们互相争斗、互相制衡,哪一方势力都不可能独大,谁也别想专权。然后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养病了,即便整天躺着头上插满灸针,天下依旧牢牢握在他那只看似绵软无力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