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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狗不出声,瞎眼对着太阳看了看。

先爷心里一个冷噤,忙问说是玉蜀黍死过了?盲狗把头低下来,汪满两眶的眼泪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他朝玉蜀黍那儿走过去,拄着勾担,一步一趔地踢着脚下滚烫的红尘,下到棚架边上时,心里一声巨响。酷烈的日光里,玉蜀黍的叶儿再也没有半点绿色,连原来青白的叶筋,也成了枯干的黄焦。完了,先爷想玉蜀黍终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担水来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败了那群狼,先爷说,是狼群熬持败了你先爷。它们是知道玉蜀黍死了才掉头撤走的。它们压根儿不是为了吞吃你先爷,它们和你相持一夜就是为了熬死这棵玉蜀黍。

一种苍老的哀伤雨淋一样y满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间,彻底垮下了,浑身泥样要顺着勾担流瘫在田地里。可在这将要倒地时,他往玉蜀黍的顶部看了看,顶部的一圈干叶中,有一滴绿色砰的一下闯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将勾担一丢,先爷往玉蜀黍棵前走过去。

玉蜀黍的顶心儿还活着,在火旺的日光里,还含着淡淡的绿颜色。翻开一片玉蜀黍叶,看见叶背的许多地方还有绸一样薄的绿,麻麻点点如星星样布在干斑的fèng隙里。那弯弓般的一条叶筋儿,也还有一丝水气在筋里迟迟缓缓地流动着。

先爷快步地朝梁上走过去。先爷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个碗,到梁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说,玉蜀黍还活着,喝完了把碗捎回来。就提着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过玉蜀黍顶儿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绿色喷过去。即刻,黄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绿色的水润了。红铁板似的日光上,先爷喷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声音响出来。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连往玉蜀黍顶上喷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样把顶儿洗透了,待一点老绿泛出了原来闪灼的嫩色后,先爷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儿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叶。他把碗放在要洗的叶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声音乐样弹响在一根根粗粗壮壮的光芒上。他从这片叶子洗到那片叶子,洗至第四片叶子时,他看见盲狗衔着碗从梁上回来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过来立在先爷腿边上。先爷说还渴吗?有泉了,尽管喝。盲狗朝他摇了一下头,用前爪去玉蜀黍叶上摸了摸。

先爷说,叶子都还活着哩,你放宽你的心。

狗在先爷的腿边舒口长气卧下了,脸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就在盲狗的尾巴后,先爷又去舀水时,看见有坏茄子样一团黑东西,近一眼看过去,东西上有干枣一般的红。先爷过去朝那东西上踢一脚,是一只死老鼠。回过身来瞅,发现围席圈里还有几只躺在那儿。再到席外去,竟看见乱乱麻麻死了七八只,每只上都有枣皮似的红和被牙咬的洞。不消说,是瞎子咬死的。先爷把盲狗叫起来,问是不是你?狗便衔着先爷的手,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根部上,先爷便看见玉蜀黍的根部有被老鼠咬伤的口,汁水儿从那口中流出来,被日光一晒,呈出一滴蓝黄色的胶团儿。先爷在玉蜀黍的伤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抚了那胶团,又去狗头上摸了摸,说瞎子,真多亏了你,下辈子让我脱生成畜牲时我就脱生成你,让你脱生成人时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让你平平安安一辈子。话到这儿,盲狗的眼眶又湿了,先爷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说喝吧,喝个够,以后我去挑水你就得守着玉蜀黍。

玉蜀黍终于又活生过来了。先爷一连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后的早晨,先爷便看见玉蜀黍顶是一片绿色。每一片叶子上,绿色从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糙纸上一样扩大着,干斑症便在那绿色的侵逼中慢慢地缩小。又几日,在梁道远眺,就又能看见一片绿色孤零着在日光中傲傲然然地摆动了。

接下来的境遇,是先爷和盲狗粮食吃完了。连一天只吃半碗生儿汤的日子也告结束了。第一天没吃丁点东西,还挑了两半桶的泉水从四十里外晃回来,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时,一到梁上,便眼花缭乱,天旋地转得走路绊脚。先爷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从梁上回来,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时候,先爷倚在棚架的柱上,望着如期而至的日出,看到月牙儿还没有隐去,尖锐的阳光就毕毕剥剥晒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怀里,又说

睡吧瞎子,睡着了梦也可以充饥,却终是不能睡着,至日光在他脸上晒出焦煳的气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饥,终于忍不住想尿。尿了就更感饥饿。反复几次喝水,锅里的水也就还剩一碗有余。

先爷说,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粮。

太阳逼至头顶,日光有五钱的重量。

先爷说,我操你祖宗,这日光。

日光有五钱半的重量,肥胖胖逼在正顶。

先爷说,还能熬得住吗?瞎子。

太阳有将近六钱的重量。先爷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儿软得如一堆烂泥。

先爷说,没有我的身上肉多,对不住你了,瞎子。

又摸自己肚皮,却像一张纸样。

先爷说,千万睡上一会儿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狗就卧在先爷的腿边,不言不语,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细又长,枝枝杈杈,毛尖上开了几须毛花。先爷竭力想要睡着,每每闭上眼睛,都听到肚子隆隆的叫声。又一天就这样熬持过去了,当太阳一步一趋地滑至西山时,先爷果真睡了,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冷丁儿灿烂出一层笑意。他扶着棚柱站将起来,望着西去的落日,估测日光降到了四钱不足的重量后,先爷问着太阳说,你能熬过我吗?我是谁?我是你的先爷哩。

先爷对着落日洒了几滴尿,回过头来对卧着的盲狗说,起来吧,我说过睡醒了就有东西吃,就是会有东西吃。

盲狗从田地上费力地站了起来,挨着地面的毛凌乱又鬈曲,散发着焦燎的气味。

先爷说,你猜我们吃啥儿?

盲狗迎着先爷,厚了一脸惘然。

先爷说,给你说吧,我们吃肉。

狗把头仰了起来,洞眼盯着先爷。

先爷说,真的是吃肉。

说完这句,西山脉的太阳,叽哇一声冷笑,便落山了。转眼间焦热锐减下去,山梁上开始有了青绸细丝般的凉风。先爷去灶旁取来一张铁锨,到田地头上挖坑,仿佛树窝一样,扁扁圆圆,有一尺五寸深浅,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后生起火来,烧滚一口开水,从玉蜀黍袋里撮出一星生儿,在那开水里拌了,盛进碗里,放入那个土坑里边。这时候正值黄昏,山梁上安静得能听到黑夜赶来的脚步声。从沟底漫溢上来的有点cháo湿的凉慡惬意,像雾样包围了先爷和狗。他们远远地坐棚下,听着坑那边的动静,让黄昏以后的夜色,墨黑的庄稼地样盖着他们。先爷问,你说老鼠们会往坑里跳吗?

狗把耳朵贴在地上细听。

月光洒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静谧间,盲狗果真听见老鼠踢动月光的声响。先爷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只老鼠正在坑里争食,斗打得马嘶剑鸣。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只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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