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于《四书》《五经》以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好之十馀年,借不能熟读精考;又好《通鉴》《文选》及姚措抱所选《古文辞类纂》,余所选《十八家诗钞》四种,共不过十徐种。早岁笃志为学,恒思将此十徐书贯串精通,略作札记,仿顾亭林、王怀祖之法。今年齿衰老,时事日艰,所志不克成就,中夜思之,每用愧侮。泽地若能成吾之志,将《四书》《五经》及余所好之八种,一一熟读而深思之,略作札记,以志所得,以著所疑,则余欢欣快慰,夜得甘寝,此外别无所求矣。
至王氏父子年考订之书二十八种,凡家中所无者,尔可开一单来,余当一一购得寄回。
学问之途,自汉至唐,风气略同;自术至明,风气略同;国朝又自成一种风气。其尤著者,不过顾、阎(百诗)、戴(东原)、江(慎修)、钱(辛楣)、秦(味经)、段《懋堂》、王(怀祖)数人,而风会所扇,群彦云兴。尔有志读书,不必别标汉学之名目,而不可不一窥数君子之门径。凡有所见所闻,随时禀知,余随时谕答,较之当面问答,更易长进也。
谕纪泽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iddot;宿松
下笔造句,总要珠圆玉润。人谁不死,只求无所懊悔。字渝纪泽:十六日接尔初二日禀并赋二篇,近日大有长进,慰甚。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教尔之短,一国字望尔之成也。
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庚(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日方))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驷)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驾于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
尔干古人之文,若能从江、鲍、徐、度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余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恰耳。
江浙贼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临终心无愧侮耳。
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
谕诸儿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iddot;祁门
家中断不可积钱买田。努力读书不怕没饭吃。字谕纪泽纪鸿儿:泽儿在安庆所发各信及在黄石砚湖口之信,均已接到。鸿儿所呈拟连珠体寿文,初七日收到。
余以初九日出营至影县查阅各岭,十四日归营,一切平安。鲍超、张凯章二军,自廿九、初四获胜后不再开仗。杨军门带水陆三千馀人至南陵,破贼四十馀垒,拔出陈大富一军。此近日最可喜之事。
英夷业已就抚,余九月六日清带兵北援一疏,奉旨无庸前往,余得一意办东南之事,家中尽可放心。
泽儿看书天分高,而文笔不甚劲挺,又说话太易,举止太轻,此次在祁门为日过浅,未将一轻字之弊除尽,以后须于说话走路时刻刻留心。
鸿儿文笔劲健,可慰可喜。此次连珠文,先生改者若干字?拟体系何人主意?再行详禀告我。
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至嘱!
澄叔处此次未写信,尔禀告之。
闻邓世兄读书甚有长进,项阅贺寿之单帖寿禀,书法清润。兹付银十两,为邓世兄(汪汇)买书之资。此次未写信寄寅阶先生,前有信留明年教书,仍收到矣。
书信(二)(3)
谕纪泽咸丰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iddot;祁门
药能活人,亦能害人。饭后走步是养生秘诀。字谕纪泽:曾名琮来,接尔十一月甘五日禀,知十五、十七尚有两禀未到。
尔体甚弱,咳吐咸痰,吾尤以为虑,然总不宜服药。药能活人,亦能害人。良医则活人者十之七,害人者十之三;康医则害人者十之七,活人者十之三。余在乡在外,凡目所见者,皆庸医也。余深恐其害人,故近三年来,决计不服医生所开之方药,亦不令尔服乡医所开之方药。见理极明,故言之极切,尔其微听而遵行之。
每日饭后定数千步,是养生家第一秘诀。尔每餐食毕,可至唐家铺一行,或至澄叔家一行,归来大约可三千馀步。三个月后,必有大效矣。
尔看完《后汉书》,须将《通鉴》看一遍。即将京中带回之《通鉴》,仿照余法,用笔点过可也。
尔走路近略重否?说话略钝否?千万留心。此谕。
谕纪泽咸丰十一年正月十四日&iddot;祁门
&iddot;作诗文全靠自己发愤,父兄师长不能为力。字谕纪泽:尔求钞古文目录,下次即行寄归。尔写字笔力太弱,以后即常摹柳帖亦好。家中有柳书《玄秘塔》《琅邪碑》《西平碑》各种,尔可取《琅邪碑》日临百字摹百字。临以求其神气,摹以仿其间架。每次家信内各附数纸送阅。
《左传》注疏阅毕,即阅看《通鉴》。将京中带回之《通鉴》,仿我手校本,将目录写于面上。其去秋在营带去之手校本,便中仍当送祁门,余常思翻阅也。
尔言鸿儿为邓师所赏,余甚欣慰。鸿儿视阅《通鉴》,尔亦可时时教之。尔看书天分甚高,作字天分甚高,作诗文天分略低,若在十五六岁时教导得法,亦当不止于此。今年已廿三岁,全靠尔自己扎挣发愤,父兄师长不能为力。作诗文是尔之所短,即宜从短处痛下工夫。看书写字尔之所长,即宜拓而充之。走路宜重,说话宜迟,常常记忆否?
余身体平安,告尔母放心。
谕诸儿咸丰十一年三月十三日&iddot;祁门
&iddot;军事极危,预作遗嘱:儿辈长大后,切不可
涉厉兵间。八本、三致样、三不信。字谕纪泽纪鸿儿:接二月廿三口信,知家中五宅平安,甚慰甚慰。
余以初三日至休宁县,即闻景德镇失守之信。初四日写家书,托九叔处寄湘,即言此间局势危急,恐难支持,然犹意力攻徽州或可得手,即是一条生路。
初五日进攻,强中、湘前等营在西门挫败一次。十二日再行进攻,未能诱贼出仗。是夜二更,贼匪偷营劫材,强中、湘前等营大溃。凡去廿二营,其挫败者八营(强中三营、老湘三营、湘前一、震字一),其幸而完全无恙者十四营(老湘六、霆三、礼二、亲兵一、峰二),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夜贼偷湖口水营情形相仿。此次未挫之营较多,以寻常兵事言之,此尚为小挫,不甚伤元气。
目下值局势万紫之际,四面梗塞,接济已断,如此一挫,军心尤大震动。所盼望者,左军能破景德镇、乐平之贼,鲍军能从湖口迅速来援,事或略有转机,否则不堪设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