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前来访谈的美国女历史学家舒衡哲(veraschwarcz),张申府讲起,自己经常与同代人发生冲突:1921年在欧洲时与中国驻法教育长官摩擦,1957年&ldo;反右&rdo;时顶风支持章伯钧(结果连带自己也遭批判)……说完这些故事后,他仰头向天,又是一轮大笑:&ldo;我想,我是太不世故了。任何时候,我和大部分人意见不合时,我就走我的道路,我退出。我不通,所以我不干。&rdo;
忆起历史,张申府经常仰天大笑,声震屋瓦,笑声发自他的喉咙深处‐‐‐这与舒衡哲熟悉的那些历尽劫难的知识分子的拘束、紧张的笑声不同。
关于张申府不甚多的描述中,他显得异常奇特:他参与了中国共产党的创立、黄埔军校的筹建、民盟的成立等重大政治活动,但又长期被政治所冷落;是他介绍周恩来、朱德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他自己不久便又退出。
章乃器之子章立凡这样概括这位&ldo;先父的老友&rdo;:他半生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本可以创立自己的哲学体系,也可以成为政治领袖,但最终两者都没有结果。他有心提携了一位伟人(周恩来),也无心忽视了一位伟人(毛泽东),栽了花也栽了刺。他参与筹建了一个政党,中途退出后仍与之合作;但当这个政党即将在内战中获胜时,他却又呼吁和平。为此,他在共和国成立后坐了20年冷板凳,晚年才成为&ldo;出土文物&rdo;。
1986年6月,张申府去世。7月,《人民日报》刊发讣告,给予他最后的评价是&ldo;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rdo;和&ldo;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rdo;。香港出版的报纸似乎补充了《人民日报》只重视其政治活动的不足,张申府以政治以外的面貌出现,&ldo;学界耆宿,文章楷模&rdo;。然而这让舒衡哲感到疑惑:张申府,一个学者模范?&ldo;像张申府被塑造成一个爱国同志一样,这个称谓对在王府仓胡同他的家中和他长谈了5年的我来说,显得有些平淡。我觉得张申府太奇特,不能归入模范学人一类&rdo;。
舒衡哲第一次与张申府会面是1979年11月,在张1949年起一直供职的北京图书馆。这个86岁的老人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十分虚弱,然而谈起话来却是精力充沛,谈笑风生。&ldo;张申府的记性,好的令人惊奇。&rdo;当时,外国人还不能随便探访中国人的家,舒衡哲却提出希望到他府上拜访,进一步交谈。张申府望着坐在对面的图书馆党委书记,回答说:&ldo;我也希望这样,很希望这样。我们一定要坦率地谈,说出真相的时间不多了。&rdo;
后来,&ldo;说出真相的时间不多了&rdo;成为舒衡哲所著《张申府访谈录》的标题。
1980年3月的一次访谈前,张申府不舒服,&ldo;眼神模糊,在陈旧的帽子下游移不定&rdo;。可是经过一下午的谈话,当舒衡哲离开时,他已经变得&ldo;双目炯炯有神,精神亢奋&rdo;。舒衡哲不由感叹:&ldo;记忆能治病,我今天算是领教到了。&rdo;
5年的访谈,舒衡哲感觉自己&ldo;进入了张的生命&rdo;,这生命&ldo;挑战和克服了要它遗忘历史的政治压力&rdo;。
张申府(上):记忆的证明(2)
然而时间真的不多了。张申府的记性迅速衰退,这让尝试为他记录回忆录的章立凡受困于零散的记忆片断,最终作罢。章立凡因此有些伤感:&ldo;老人曾被历史遗忘,待到历史想起他的时候,他却记不起历史了&rdo;。
张申府(下):真相的颜色
直到晚年,张申府仍然记得狱警凶神恶煞地喊叫着他的名字:&ldo;张崧年!张崧年!&rdo;从1936年的那段日子起,他开始憎恶自己的名字,出狱后便不再用了,而只用自己的字:申府。
于是很少有人把他同中国哲学界一个显赫的名字联系起来:张岱年。后者在文章中写道:&ldo;吾兄申府,原名崧年。……因参加&lso;一二&iddot;九&rso;运动任游行总指挥而被反动当局逮捕入狱,后由冯玉祥将军保释出狱。&rdo;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相当光荣的履历。1980年5月25日,张申府向来访的美国女历史学家舒衡哲(veraschwarcz)回忆起他在1935年&ldo;一二&iddot;九&rdo;运动中的角色。他仰起头,迎着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阳光,描述了自己怎样&ldo;不经意&rdo;地参加了这个&ldo;自发事件&rdo;。
12月9日,学生游行当天,张申府与清华学生姚克广(姚依林)、女一中校长孙荪荃、学生郭明秋,四人同到西单亚北咖啡馆楼上喝茶,算是组成了一个临时指挥部。他只是静静地与三个年轻人坐在楼上,看着游行队伍平静地走过,慢慢向天安门广场进发。
在舒衡哲看来,张申府记忆的这个片断是&ldo;黑白色&rdo;的,与另一种&ldo;带有火红颜色&rdo;的回忆十分不同。
1983年5月26日,舒衡哲在人民大会堂一个巨大的会议厅里访问一位参与&ldo;一二&iddot;九&rdo;运动的当事人,他准备向她回忆自己在运动中的角色。一些报社记者也来了,围着这位老人拍照。&ldo;大概注意到了有记者在场以及他的话对日后可能产生的影响,&rdo;舒衡哲写道,&ldo;他作了一个英雄式的描述,整个画面充满了共产主义的英雄色彩:我们组织了这个运动,我和妻子负责领导。我妻子来自湖南,是毛主席新民学会的早期会员。12月9日,我们带领示威群众开始大游行,警察拿着水炮在后面追赶我们。但我们胜利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