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质问如惊雷响彻朝堂,李治终于回过头来,似不曾相识一般重新审视此人。
李义府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但还是忍不住激荡的心绪:&ldo;隋文帝创三省六部,经高祖太宗愈加周全。中书拟诏,五花判事;门下审核,锱铢必较;尚书六部,各司其职;监察御史虽只八品,纠察百官一视同仁;尚书左右丞复有监察御史之权。环环相扣,乃至州县。臣敢断言,秦汉魏晋以来官制之善无过于今……但这一切若都操纵于关陇一党之手,还有何意义?党同伐异,官官相护,上欺君王,下压黎庶,再好的官制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国之兴盛尚君尚贤,不可尽系于一党。乃因其党弱,则国弱受欺;其党强,则威震君上……&rdo;
李治心头陡然一颤‐‐其党强,则威震君上!
&ldo;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华夷,皆王烝人。泰山不让寸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但用其才,何论南北东西?但择忠心,何论士庶贫富?若陛下能遍开仕途上进之路,广览四海之贤能,皇权既固,百姓亦喜,何愁社稷不兴?我大唐必将光耀千古,陛下亦将功垂万代、远迈尧舜!&rdo;李义府说罢,撩袍跪倒,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趴在地上不敢仰视,静静等候皇帝的回应。
……
许久许久,李治那略显粗重的喘息才慢慢平复,冷冷道:&ldo;你所言者皆为政之事,又与废立皇后何干?&rdo;
&ldo;有关系!王氏出于太原高门,又系关陇名臣之家;武昭仪之父虽封公爵,却起家商贾。废王而立武,一可绝外戚之弊,二则无异于明示天下‐‐凡有功于国者皆可富贵,虽出于寒微,亦可匹配皇家。&rdo;
李治至此方悟:&ldo;难怪你说天下人咸愿武氏为后。&rdo;
&ldo;还有……&rdo;说到最关键之处,李义府也不禁紧张。
&ldo;还有什么?&rdo;
李义府抬起头,斗胆直视着李治,缓缓道:&ldo;立后非独宫闱之事,也是陛下重树皇权之良机。外朝之事决于宰相,百官畏惧不敢冯河,陛下虽欲斧正亦难着手;宫闱之事乃陛下家事,宰相作梗有悖常理。倘能借立后之事发难,集结百官煽动众议,加之官爵利禄相诱,必成排山倒海之势,到那时……&rdo;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不敢再说了,毕竟无忌是李治的亲娘舅!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治白皙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李义府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紧紧注视着皇帝……时隔良久,只见李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ldo;陛下……陛下……&rdo;李义府急切地呼唤着。
李治却充耳不闻,连头都不回一下,大步转过屏风,回后宫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义府彻底绝望了‐‐完啦!这就是命!
他灰心丧气回到中书省,窝窝囊囊往角落一坐,等待天明、等待敕书、等待被贬谪的宿命……不!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贬谪恐怕仅仅是开始,将来脑袋能否保住都难说!
整整一夜,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坐了多久,天朦朦亮了,洒扫的小吏来干活;又过一阵子,下属的通事舍人来了,向他施礼问安,他哼都没哼一声;李安期、刘祥道也到了,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睬;王德俭挤眉弄眼的,他还是视而不见。好在大伙都知道他被贬官,心里不好受,谁也不与他计较。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同僚各忙各的,看着来济在一群小吏簇拥下走进来,看着李安期把贬他的那份敕书夹到一摞敕书中,看着那摞文书交到来济案头。来济一一过目,当翻到那份敕书时还特意瞥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全部看完,来济把敕书递给了贴身小吏:&ldo;走,去门下政事堂。&rdo;刚要起身,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呼号‐‐
圣上口谕……
众人皆感意外,都愣在原地,只见大宦官范云仙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侍卫,手里捧着一只木斛,却用杏黄绸缎盖着,瞧不见里面装的东西。李义府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跃起。
范云仙傲然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到来济身上:&ldo;来公,圣上有口谕:李义府乃潜邸旧臣,侍驾多年、肱骨腹心、器能拔群、屡进善言,不宜贬往外任,请来公收回敕书。&rdo;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来济身上‐‐作为宰相,作为无忌亲信,即便是皇帝的口谕他也完全可以抗拒。
来济从小吏手中拿过那摞文书,翻出那张黄藤纸敕书,假装重新审阅,心下暗暗盘算‐‐我乃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只是兼职宰相,崔敦礼才是真正的中书令,人家有病我代为掌管,不便做事太绝;皇上和元舅已经闹得很僵,再抗旨不啻为火上浇油;再说李义府与我曾为东宫同僚,我若执意贬他旁人必说我薄情寡义……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想至此,来济把敕书往旁边书案上一丢,拱手道:&ldo;臣奉命。&rdo;
李义府真真切切目睹了这一幕,想要高呼&ldo;皇上万岁&rdo;喉头却已哽咽,庆幸的泪水簌簌而下。
范云仙笑呵呵走到他面前:&ldo;李舍人,万岁还有恩赐。&rdo;说着他掀开侍卫手上的杏黄绸缎,底下竟是光闪闪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