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想起十四岁侍奉李世民的第一个夜晚,那刻骨铭心的痛,可相较今日而言那又算得了什么?现在的感觉完全是在里面,当阵阵痛苦袭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一丝怀疑,肚子里面真的是孩子吗?是刀砍、是斧剁、是鞭打、是针刺,是百脉俱废、肝肠寸断、粉身碎骨,是千军万马冲击着狭窄的城门!
一阵绞痛后是火辣辣的感觉,渐渐地那火辣辣的感觉从腹下蹿至全身,又渐渐消退。不疼了吗?不,是麻木,疼得已经麻木了!麻木之后似乎又是寒意……不是寒意,那为何会颤抖?全身上下都在抖,流血了吧?是不是浑身的血都已经涌出来了?她想低头看一眼,却被死死架住。
&ldo;用力!再用力!&rdo;产娘大声催促着。
媚娘却一点儿听不见,只看到她们嘴唇在动‐‐她们究竟是什么人?我认识的人吗?为何如此狰狞?凝眉怒目,咬牙切齿,攥着我的胳膊,掐着我的腰,扒着我的屁股,朝我大吼大叫……不对!她们不是那帮人,只是长得有点儿像,可能她们根本就不是人,是来折磨我的厉鬼!
&ldo;昭仪用力……快!再加把劲儿……&rdo;
&ldo;啊哦……&rdo;媚娘号叫了出来,难道这就是她费尽心机要争取的吗?痛到无法忍受之际她甚至设想,如果有把刀,她就此抹了脖子;如果有碗鸩酒,她当即就饮下去。可是就算有也没用,她动弹不了,她不能坐,站也站不起,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而疼痛。她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但是她动不了,只有把这股劲倾泻在自己身上,翻腾五脏、蠕动身体‐‐自己同自己较劲!
&ldo;好!快要出来了……&rdo;卢夫人似是兴奋地蹦了一下,&ldo;她腿吃不住劲,躺下……放躺下……&rdo;
媚娘眼冒金星,只隐约瞧见七八只手在晃动,都不晓得自己怎么被她们平平稳稳放躺下的。继续用力,继续疼痛,继续麻木,继续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声音已有些沙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几乎要从眼眶迸出来,鼻翼一张一翕。
昏天黑地间她又产生了幻觉,似乎到了猎场上,目睹将士狩猎。当长刀刺入野鹿身体的那一刻,它仰面栽倒在地,鲜血从血槽喷射出,四蹄狂蹬,伸得笔直……她觉得自己就像垂死挣扎的鹿,更惨的是她双腿岔着,膝盖屈着,想伸都伸不开。算了,那就让血喷涌吧,用力、使劲、痉挛、战栗!把浑身的血和肉都从那撕裂的疮口挤出去吧!
霎时间,众妇人一阵蜩螗羹沸般喧哗,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微弱而清脆的声音:哇哇……哇哇……哇哇……
随着肌肉的舒缓,媚娘的眼泪急涌出来,与涔涔汗水混杂在一起‐‐讨厌!该死!老天爷为何让女人担这苦差事?
她痛哭流涕,简直有种劫后余生的幸感,终于解脱了、终于结束了……不!还没有!她强挣着仰起身,艰难喘息着:&ldo;这孩子……孩子……&rdo;究竟是男是女?
&ldo;是个皇子!&rdo;产娘头也不抬地答道。
&ldo;我看看……快让我看看!&rdo;
&ldo;别急。&rdo;两位产娘和卢氏低头忙碌着。媚娘想要坐起,却怎么也撑不起虚脱的身躯,瞧不清她们在下边做什么,只听到哗哗水声,继而铰刀的光芒一闪,卢氏才用锦帕托着婴儿举到她面前。
媚娘努力睁大被汗水迷住的眼睛,指尖颤抖着,抚摸着婴儿灰白中透着粉红的娇嫩肌肤。
产娘连连万福:&ldo;恭喜昭仪,为皇家添一血脉。难得又快又顺,母子平安啊!&rdo;
又快又顺?原来只是区区片刻,可媚娘觉得这片刻之功真比她那十几年的寒宫冷院还难熬,简直是阎王殿前走一遭。
另一位产娘也凑过来:&ldo;恭喜昭仪,您真是有福之人呀!&rdo;产娘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像朵晒干的菊花,可在媚娘看来这笑容如此亲切,仿佛她们一瞬之间又从鬼变回了人。
她身子一歪又重重躺倒在卧榻上,真的如释重负了,疲惫感一拥而上,眼泪也再度淌下来‐‐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满足的泪,为了这可爱的小家伙,受再多的苦也值得。
昏昏沉沉,半醒半睡,只觉有个人在外面大喊大叫……谁的声音这么吵?哦,是雉奴!
李治高兴得快要发狂了,得知是儿子,当即手舞足蹈起来,仰天大笑。而当产娘裹好孩儿交到他怀里时,欢呼戛然而止,他久久凝视着婴儿。虽然他已有四个儿子,但那些孩子根本无法与这小家伙相比,这孩子是与众不同的……不!是无与伦比的!那一刻,李治倏然觉得自己完了,他已经被这孩子彻底征服了,不仅因为其娇嫩可爱,更因为这是他和最心爱的女人生的!
还有一人也快要发狂了‐‐王皇后。
王皇后一直陪同皇帝守在产阁外。作为媚娘当初的主子和恩人,她也为这次生育捏把汗,可当她看到李治焦急不安的神情时,她心中隐隐升起不祥之感;当李治得知生男欢呼雀跃时,她的不祥转为不安;当李治如醉如痴凝视婴孩时,这种不安彻底变成了恐惧。
她茫茫然站在产阁门口,看着产娘们清扫血水,看着媚娘从幸福的安眠中醒来,看着太医带着谄媚的笑容给媚娘诊脉,也看着李治如中魔般紧紧抱着那婴孩不放‐‐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仿佛所有人都瞧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