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它更常遭人遗忘。
而宇佐美将之挖掘出来呈现的手法,是如此暴烈却又如此温柔。她并不粉饰太平,却也无意煽情狗血。〈筑丰之歌〉中的戏剧化场景不多,但因为铺陈有序的缘故,却场场都令人印象深刻。宇佐美在人物与背景的处理上亦然:乍看低调,但‐着浓烈不满的希美与勇次、令人又厌恶又可怜的希美父亲、守财奴竹丈、摄影师一本先生、邪恶的空壳仔与不知世事的甜美大学生京子……这些角色并不喧闹,却个个都拥有十足的存在感。而作为事件的起因,&ldo;三井三池矿坑爆炸&rdo;这件实际上发生过的灾难,虽仅在〈筑丰之歌〉的开头中简略地提到,但整章的背景却让人难以忘怀始作俑者的爆炸案‐‐透过这样的书写,再次被提起的社会事件,将会进入新一代日本读者的记忆之中,从而流传下去吧。无论宇佐美有意识到与否,但这正是形成社会共同记忆的一种方式。很巧地是,这正好也是台湾现阶段最为欠缺的一种方式‐‐还有多少人记得一九八四年瑞芳煤矿、海山煤矿与海山一坑发生的灾变呢?也因此,一边阅读本章,一边忍不住对于这样的写作手法感到相当佩服,也因此能够体会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评审对于本书&ldo;鬼气逼人&rdo;、&ldo;作者的笔力相当优秀&rdo;等评语是由何而来了。
终章伊豆溟海
〈伊豆溟海〉是全书的收束章。在厘清了所有秘密之后,时间回到当下的二〇一五年。本章中,&ldo;报应&rdo;终于追上了由起夫,他死于水。化名叶子的希美,很快地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丈夫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一场谋杀。然而,作为一直在等待报应到来的人,尽管他找到了犯人,知道了行凶手法,也对动机了然于胸,但希美什么也都不做,一如许久以前的叶子,与更久以前的老师。
不,说希美什么也都不做好像也不对。事实上,她和叶子都做了老师没有做的事情。叶子把由起夫杀了老师的推论告诉了达也,而希美则面对面地与渡部对质。面对这样沉重的秘密,达也渡部只回应了一句谜般的语言,&ldo;因为愚者之毒&rdo;。
必须说,这句谜般的话,让希美不解之外,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希美的不解很好懂,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叶子,没有听过老师将据说是尼采的话与生物学结合的理论‐‐
&ldo;与其一知半解地知道很多事,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与其人云亦云地成为一个智者,不如自力自强地当一个愚者。……只有能按照自己想法生活的愚者,才能将身上的毒素转化为有用的东西。这就是愚者之毒。&rdo;但做为和叶子与达也一同聆听此语的读者,我还是感到一定程度的困惑。所以,达也渡部所谓的愚者之毒,指的到底是什么呢?站在全知的读者立场上,最终达也还是&ldo;一知半解的智者&rdo;,而非&ldo;什么都不知道的愚者&rdo;‐‐他不知
道希美与由纪夫的出身,不知道由纪夫并没有杀了老师,也不知道由纪夫之所以要杀害律师,是为了让叶子远离等在前方的悲惨命运。而他身上的毒素,在转化为&ldo;有用的东西&rdo;之前,终究选择先杀了人。而达也之所以选择不问清楚,不正是受到叶子与老师的影响吗?试想,如果叶子在当时提出了自己的困惑,甚至如果老师告诉由起夫他事实上知道真相,那么事件的发展方向是否就会有所不同呢?
这一切,可以归结到一个简单的问题:愚者之毒,是正确的选择吗?阅毕全书,这或许是一个可供思索的问题。然而,以写作而言,&ldo;愚者之毒&rdo;一语,是做为贯穿全文的重要概念而存在,但在它真正登场之时,却无法提供一个明确的符应指涉,这不能不说是本书的一则败笔。而尽管我非常喜欢《愚者之毒》,却也不得不承认宇佐美在〈武藏野阴影与筑丰挽歌〉之间的人称切换太过突兀。同样地,在〈武藏野阴影〉与〈伊豆溟海〉中所使用的诡计,也令人怀疑是否确实能够成功。以此而言,《愚者之毒》之镕铸本格式诡计与社会式犯罪于一炉的野心,毋宁是失败的。然而由于其在犯罪书写此一层面上压倒式的优异,《愚者之毒》依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以犯罪小说而言,《愚者之毒》并非如早期的犯罪小说单纯地想要让读者从认同犯罪者的角度来获得刺激,亦非如后来娱乐式的犯罪小说,专注于犯罪手法的多样化与戏剧化,而可以说相当社会性的、透过书写犯罪者的犯罪历程,揭露出驱动此一行为的结构因素。这样的小说并非宇佐美的首创,但她绝对是少数能写的不落窠臼亦不流于说教的佼佼者。
在推理之外,宇佐美并未忘记他自恐怖小说出身的背景‐‐尽管在《愚者之毒》中,此一血缘的展现,稀薄到仅剩下希美杀害父亲之后所看到的光球(以及或者,菌类),但这份恐惧却因为成了希美长久以来的心病,而在小说中亦有一席之地。
简而言之,《愚者之毒》并非毫无失分的跨类杰作,但它确确实实讲述了一个好故事。读完本书,令人更加期待未来能看到更多宇佐美真琴的中译出版。